年轻人“啃老”,老年人“啃”谁?
2023-09-28 07:55

年轻人“啃老”,老年人“啃”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都观察家(ID:naradainsights),作者:李愚(文化评论者),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探讨了年轻人“啃老”现象以及老年人面临的养老问题。作者指出,年轻人“被迫啃老”主要分为城市出生的年轻人、农村出生但居住在城市的年轻人以及农村出生且仍居住在村里的年轻人。同时,老年人也面临着养老金不足的问题,需要依靠自己养老。文章还提到了国际上年轻人啃老现象的普遍存在。最后,作者呼吁关注老年人的养老问题。

• 年轻人“被迫啃老”主要分为城市出生、农村出生但居住在城市以及农村出生且仍居住在村里的三类人群

• 老年人面临养老金不足的问题,需要依靠自己养老

• 国际上年轻人啃老现象普遍存在,需要关注老年人的养老问题

二姨每每跟母亲通电话,一半时间都在吐槽表姐。


表姐1982年出生,离异,有一个读初二的孩子。她中专学历,结婚前做过酒店服务员、导游、私立幼儿园教师。离异后带着孩子住进二姨家,原本的婚姻一穷二白,离婚时也分不到什么财产。


离婚前表姐有几年没工作,现在想找好一点的工作处处碰壁,只能到超市里做服务员。一个月工资3000元。二姨、二姨夫是退休职工,退休金加起来每月5000元。


去年二姨出了车祸,花了几万块,看着表姐一直攒不下钱(主要用于孩子的兴趣班),房贷、物业、买菜、宽带费等都需要帮忙,二姨意见很大,抱怨自己命太苦:难道,孩子得从小养到大?


像二姨这样被“啃老”的老人,在当今城市社会时常可见。


“被迫啃老”


有必要先厘清一下“啃老”的定义。


以往大家倾向于认为啃老的人“前途一片昏暗,父母工作辛苦,自己四肢健全,眼高手低,却甘于腐烂在家中,像蚂蝗一样吸长辈血。”


这样的人很难得到太多同情,因为他们有能力而不奋斗。


笔者这里谈及的“啃老”,主要是指那些也想努力改变现状,但因无收入或收入低,不得不依赖父母接济的人。这是一种“被迫啃老”。


“被迫啃老”主要有三类。


一类是城市出生的年轻人:他们可能没有工作,或者打零工、工资太低,住在家里,由父母补贴开支。


一类是农村出生但居住在城市的年轻人:租房(或在父母补贴下买房),虽有一份工作,但工资很难养活自己,由父母补贴。


还有一类,是农村出生且仍居住在村里的年轻人:种地或经营小本生意,收入太低,仍需要父母做工赚钱补贴。


大部分父母还是愿意给孩子一定经济帮助的。中国观念里的“家庭”并非西方后工业社会只包含亲子两代人的概念,而是多代的大家族。子女成年后,父母仍视之为家庭的一部分,家庭经济不会区分得很开。从某种意义上说,“啃老”是以西方后工业社会的家庭结构观念来衡量中式家庭里的行为。


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中,代际之间联系紧密,互相之间有很强的责任感:父母倾其所有帮助子女,即使子女已经成年;反过来,在父母老去之后,子女也受到传统孝道的约束和影响,努力恪守“君子生则敬养,死则敬享”的义务。就是俗话所说的“养儿防老”。


费孝通将中国的代际关系与西方代际关系分别概括为“反馈模式”和“接力模式”


反馈模式是上一代抚育下一代,下一代赡养上一代;接力模式中,父母对子女有抚育义务,子女长大成人后却不一定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他们只对自己的下一代承担养育之责。


但现在,“反馈模式”缺失了循环的一半:父母仍在支持子女,子女却不能回馈父母。


这就是命?


二姨之所以一直抱怨,就是因为她单方面在付出,表姐压根就指望不上。


这是很现实的考量:孩子连自个儿都养不活,还指望给自己养老?


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依靠自己养老。中国当前调查数据并不多,但同样受到儒家思想影响的日韩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参照。


数据表明,韩国老人更多是依靠养老金而不是自己的子女。每10位60岁及以上的老人中,只有1位(10%)主要靠子女的帮助解决经济问题,与2010年的25%相比大幅下降;与此同时,超过一半的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完全依靠自己的生活费。


由于养老金不足,日本银发族出现就业潮。很多年事已高的老年人从事出租车司机、停车场指挥员、商场治安员、超市理货员等底层低收入职业,年过八旬的老人仍在工作也不少见。


▲ 由于养老金不足,日本的老人被迫“再就业”。 © 香港01


福利体系更为完善的发达国家尚且如此,在“未富先老”的中国,老年人的处境会更难。2020年,65岁及以上的老人占总人口的13.5%,每7~8个人里就有一个65岁及以上的老人。


这些老人靠谁养?


笔者老家在闽南农村,母亲跟我住在城里,村里老人有白事,母亲就会回去帮忙,并常常感慨:生孩子真是没用啊,不少老人都是在家里走的,家中没年轻人,往几十公里外的市区医院都没法送,甚至有的老人走了,子女才“舍得”放下城里的工作,匆忙赶回来。


母亲怪年轻人不孝,但也知道年轻人的难处。农村年轻人在城市里打拼,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或有心无力,或鞭长莫及,或出于很现实的考量,最终牺牲了老年人的权益。母亲也只能归结为“这就是命!”


让老人们惶恐的是,已不指望孩子来养老了,孩子还要来啃老,“压榨”他们的养老储备。


有条件支援子女的父母,只能一边帮着,一边怨着。我们小区的王阿姨和丈夫都从报社事业编退休了,两个人一个月的退休金加起来有13000元,很早就在所在的三线城市里买了三套房。独生子在上海打拼,拿到上海户口,要结婚买房,两位老人二话不说卖掉一套房,还拿出150万的现金,给儿子凑了300多万元的首付。


王阿姨没指望孩子养老,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一年到头就回来一次。她想着名下还有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加上可观的养老金,老年生活还有保障。无奈儿子经常以生活压力太大为由要求她支援,甚至提出把另外一套房也卖掉。王阿姨虽不同意,但还是每月给儿子打5000元的生活费。


更多的老人并无王阿姨的经济能力,当孩子伸出手,他们只能“重出江湖”,但所谓的职场,也只是打打零工。


就像二姨,也曾帮小区里的双职工父母看小孩。两三个月后,快70岁的二姨就觉得身体受不了,孩子实在太闹腾。二姨夫有一辆电动三轮车,曾晚上出去载客。但70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基本也拉不到客人。


农村老家的一个堂叔公就更为不幸。他有一个独生子,在村里接一些水电安装的零工活,两个孙辈读书还需要堂叔公接济。堂叔公做了一辈子水泥工,70多岁还去农村的工地上帮人家当监工,一次不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人直接就没了。


每每村里人提及此事,说的还是那几个字:“这就是命啊!”


深陷“泥淖”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发现:他们已经很努力工作了,却很难做到经济独立。跟老一辈相比,这一代年轻人也许经受着更大的时代转折之痛。


刘亚林(化名)去年就从某普通一本高校的中文系专业毕业,至今没找到理想工作,只能“暂时啃老”。他的功课其实不错,但一开始瞄准的国企、电信、银行等相关岗位,来应聘的都是一堆硕士,他只能在家准备新一轮的国考与省考。


有这么一个说法:“‘后文革红利’‘市场化红利’和‘转轨红利’,可以说是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三大‘红利’潮。赶上‘后文革红利’升官,赶上‘市场化红利’发财,赶上‘转轨红利’有不动产。”等到这一代年轻人进入社会时,这些红利都已经消失了,而当GDP增速减缓时,可能要付出双倍努力。


2009年,笔者曾去新东方教了一整年的中学全科。当时课程火爆,教师供不应求,一到周末课都排满,月收入两万元以上。中学全科的老师主要是名校毕业的学生,北大清华都有,身边人也不会觉得去新东方这样的民办机构是屈才,因为月薪两三万起步,在当时颇为可观。2021年取消课外培训后,新东方大幅裁员,包括一位留在里面的前同事。她说,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失业的,收入一下子断了,房贷又如此高昂,全靠丈夫一人不现实,也只能考虑一下短时间啃老了。


一边是时代的变量直接导致好工作稀缺、年轻人的上升变得困难;另一边则是大城市里生活成本高昂。比如在北京,有多少外乡年轻人没吃过租房的苦头?2021年上半年,北京市居民平均人均可支配收入6356元/月。但2021年8月,北京平均租金112.5元/月/平米,租一个50平的房子,一个月租金就要5625元,这意味着,想要“豪气”租个50平的房子,88%的可支配收入都要拿来交房租,更不说其他日常开支。


如果是租房一族,且薪资待遇不高,那么在大城市的头几年,想要相对体面地生活下来,多少需要接受父母的接济。这种“不得不”,就像脚踩泥淖,总觉得可以拔出来,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时还越陷越深。


有限资源流向下一代?


年轻人啃老,或许正成为世界性趋势。


2019年韩国有314万名成年人“啃老”,其中20~29岁的年轻人,每10人中就有4人依赖父母的经济支持。日本内阁府发布的调查显示,日本40~46岁的“蛰居族”估计达到61.3万人,甚至超过了15~39岁年龄段的54.1万人。日本还出现了“8050”现象,意为80岁的父母照顾50岁的子女,并由此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即使在西方后工业社会,这种现象也在加剧。2020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对该国18~29岁的成年人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该年龄段高达52%的人与父母同住,创大萧条时代以来最高纪录,啃老年轻人总数高达2660万,超过了大萧条时代的峰值。


法国国家统计局此前发布的报告显示,法国18~24岁的年轻人中,70%需要父母财物援助才能度日;意大利20~24岁青年人群中尼特族(“不就业、不上学、不受训”的“三不青年”,英文缩写是NEET——Not in Education, Employment or Training)的比例高达29.1%;26%的澳大利亚家庭中居住有一名成年子女……


不过,在西方的“接力模式”下,年轻人啃老“有限度”。国民福利本身不错,多数父母是在不过分影响自己生活的背景下支援。


中国的“反馈模式”虽有所松绑,但父母仍背负着沉重的责任。尤其是许多农村父母,对儿子倾其所有,也依然对儿子承担着“无限责任”。


我们愿意相信年轻人有孝心。但人性脆弱,有时“不孝”,是因为处境艰难必须做出抉择,比如有限的资源,是留给自己,留给孩子,还是留给父母?


无论是我的二姨还是小区的王阿姨,她们都很清楚地知道:她们的儿女只会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到孙辈身上。送孩子去补习班很大方,带父母看一次病就担心医药费。


年轻人尚可以啃老,老年人又能“啃”谁呢?


“现在最怕遇到个什么大病,那就只能等死了。”二姨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都观察家(ID:naradainsights),作者:李愚(文化评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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