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0米之上的罗生门,珠峰商业攀登何去何从?
2023-11-28 09:17

8000米之上的罗生门,珠峰商业攀登何去何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户外探险OUTDOOR(ID:outdoormag),作者:徐丹,编辑:各拉丹东,题图来自:王先生供图

文章摘要
本文报道了一位珠峰攀登者与向导之间的争议,涉及到氧气的使用和帮助的情况。文章探讨了登山者和向导之间的责任和依赖关系,并提出了对商业登山的改进措施。

• 💔 8000米以上的高海拔环境下,登山者和向导之间的故事真相难以辨别

• ⚠️ 珠峰商业攀登存在向导资源紧缺和向导经验不足的问题

• 🏔️ 登山者应具备高海拔攀登的能力,不能完全依赖向导的帮助

月初,珠穆朗玛峰(以下简称珠峰)攀登者王先生对其夏尔巴向导的质疑,让结束已久的珠峰攀登季又回到了大众视野。


王先生称,他在珠峰峰顶被当地向导抛弃,在海拔8750米到海拔8100米的区间,13个小时一个人孤独地无氧气罐下撤。


王先生的夏尔巴向导和负责此次攀登的攀登域公司都做出了回应,内容却与王先生所说截然不同。他们表示,在这13个小时里,向导给了王先生氧气,且前后有3位向导接力帮助王先生下撤到C4营地。


“8000米以上无真相”,在8000米以上海拔的环境,记忆很容易混乱。对外的叙述又会受各自利益的牵制,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一、发生了什么?


王先生与向导希拉的冲突,发生在从C4营地冲顶再回到C4营地的这一阶段,这一段海拔都在8000米以上,是珠峰最危险的“死亡地带”。如此高的海拔,氧气是登山者的生命线,这一路普通登山者至少需要3瓶氧气。


一瓶氧气罐重量达4公斤,多余的氧气罐一般都由夏尔巴向导帮客户背负。也就是说,向导起码会背4瓶氧气,两瓶留给客户,两瓶自己用,有时还会多背1瓶以防意外,王先生的向导希拉就携带了5瓶氧气。


供图:王先生


根据希拉的说法,上升阶段他分别在珠峰阳台和南峰换氧平台给了王先生新的氧气。王先生则称,希拉并没有在阳台帮他更换氧气,而是将流量阀值(每分钟流出的氧气量)调低至1.5。在南峰换氧平台确实更换了一瓶新的氧气,不过王先生发现3瓶备用氧气中有漏气的情况。


此次攀登域的事故报告并没有提及氧气漏气的问题,王先生的登顶过程也比较顺利,意外就发生在下撤过程中。


按照向导的说法,回到南峰换氧平台时,考虑到攀爬希拉里台阶时交通堵塞,他又给了王先生一瓶新的氧气,此时三瓶备用氧气都已用完,他们登顶时间较早,王先生本应用这瓶新的氧气顺利下撤到C4营地。下到阳台时,希拉出现雪盲,眼睛灼热,检查发现王先生氧气还有130bar(一般情况下满瓶氧气约200bar)后,便先行下撤到下一个锚点等待王先生。


供图:王先生


可希拉迟迟等不到,便联系了另一个向导三度,他表示将会在下撤时把王先生一起带下去,希拉便先行下撤到C4营地。


就在希拉先行下撤时,王先生碰见了麻烦,他说,下撤到南峰时,他感觉到胸闷气短,拿出氧气瓶发现氧气吸完了。“才下几百米,按理说应该用不完,那就是漏气漏没了。”王先生说。


同时,王先生表示,希拉在下撤的过程中一直远远地走在前面,到南峰换氧平台也没有给自己换氧气,氧气还是上升到南峰时用的那一瓶。


根据攀登域报告,下午五点多,另一位向导三度在阳台下一个锚点碰见了王先生,他把王先生和自己的队员八路轮流带下来,帮他调整了装备,并把自己的手套给了他。


下午七点多,第三位向导蒂伦接到通知,带着氧气帮助王先生下撤,此时三度已经精疲力尽,便先行下撤。深夜11点多,希拉也带着新的氧气接应他们,由于当时王先生戴着蒂伦给的新氧气,他便没有帮他换氧气。


但在王先生的回忆中,三度和八路并没有带自己下去,三度让他在上面等自己1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等不了那么久,便解开主锁,赌下面没有冰裂缝,就那样滑降下去。


并且,在三度和八路走后约两个小时,王先生看见希拉又上来了,但他把王先生的头盔、雪套和抓绒手套拿走扔到了山下,然后消失不见。在此之前,王先生还看见了前来接应自己的向导(他认为那是蒂伦,当时附近已经没有什么人,所以他判断向导是来接应自己的),但他没有帮助自己,只是朝着氧气包跪拜了几下便走了。自己最终得到氧气是9点左右,但他根据标签确定,氧气并非来自攀登域,而是来自另一个队伍的帮助。


王先生制作的事件经过示意图


总结来看,王先生坚定自己从8点多到晚上9点,13小时无氧气罐独自下撤,攀登域公司则认为有三位向导前后接力帮助了他。


从珠峰回来后,王先生表示自己大脑可能受了一些损伤,时常断片,但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结果。不过,大脑结构复杂,其损伤也并非那么容易就能鉴定出来。


攀登域的向导强子表示,该回应的问题他们都已回应,月底他将会发布关于珠峰攀登的文章,“希望能给更多想去珠峰的攀登者一些建议,让极高海拔探险向更健康的方向去发展。”


二、一部罗生门


王先生在阳台是否有氧气、希拉是否把备用氧气给了他、三度是否接应王先生下撤......这些本该是非A即B的简单事实,在8000米以上的高原上却变得迷雾重重。


王先生表示,在南峰,有许多人经过他身边,可以证明他当时没有氧气,《户外探险》联系了王先生提到的一位见证者,但他表示由于当天人太多,且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他没有注意到王先生。


王先生的队友,包括该事件的核心见证人八路也都通过王先生表态,不愿意牵扯进双方的争议中。知情人士称,双方目前正在协商合适的解决方案,任何一种表态都可能给这件事带来不好的冲击。


供图:王先生


“8000米以上无真相“,在极度缺氧的空气稀薄地带,真相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无法看清。这段时间王先生经历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罗生门。


《户外探险》咨询了多位曾攀登过珠峰的人,或许他们对于一些事实性问题的回答可以帮助理解这件事情。


在冲顶和下撤过程中,氧气可以说是生命线,但氧气很容易出现问题,最常见的就是氧气面罩被冻住。今年登顶珠峰的ISA表示,她沿途碰见不少氧气面罩结冰的人,自己的氧气面罩也在峰顶被冻住,好几分钟吸不到氧。如果夏尔巴向导有经验,可以很快地处理,但如果向导也没有经验,或者登山者已经与向导分开,就很容易缺氧。


氧气漏气则不太常见,曾去过四次珠峰,登顶两次的户外领队石磊介绍,氧气漏气可能是因为调节阀和氧气瓶没有拧紧,或是二者型号不匹配,或是氧气调节阀出故障。


一般来说,负责任的向导和领队会在出发前将设备调试好,氧气很少会在路上漏气。但也有另外攀登过珠峰的人表示,在氧气紧张的情况下,有些队伍可能会给队员使用旧氧气罐。在8000米以上,氧气无疑是最抢手的资源,ISA的团队备用氧气比较多,但在营地时也被偷了不少。


氧气一旦漏气,有经验的向导会想办法维修,如果没有修好且在登顶之前发现漏气,很可能会考虑下撤。


供图:石磊


另外,多位受访者表示,在8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人的记忆是碎片性的,回忆不一定准确,有一些事情甚至是幻想出来的,“如果不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记下来,事后很容易记错或忘记。”还有人回忆,登顶后向导形容他当时“兴奋地手舞足蹈”,但他没有任何印象。


关于最后王先生拿到的氧气究竟属于谁,王先生认为属于其他队伍的领队,攀登域则说一般队伍都不会有额外的氧气。由于氧气很重,多数队伍都不会有富余的氧气救助别人,但如果队伍中有备用的向导,或者队员能力较强,耗氧量少,可能有多余的氧气。


三、最惨烈的登山季


虽然过程艰辛,但成功下撤的王先生已经是幸运的那一个。今年的攀登季,有17人将生命留在了山上,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因冻伤而截肢,攀登状态也相当混乱。


今年4月,夏平(化名)因工作原因来到珠峰,他表示,刚来到珠峰大本营时他还信心满满准备登顶,在大本营待了一个月后,只剩下了自保的想法。


在夏平的想象中,从拉练到冲顶应当有一套完整的、规范化的流程,前期会有穿越昆布冰川到C2、C3营地的适应性训练,有些队伍还会组织去6000米级的罗布切雪山拉练。但夏平队伍的适应性训练一拖再拖,要么人手不够、帐篷不够,要么天气不好。直到出发前,夏平都没有等到适应性训练。


供图:汗斯


登顶的节奏也是混乱的,为了赶最佳窗口期,他们没有在C3营地休息,直接从海拔6500米的大本营走到了海拔8000米的C4营地,紧接着就继续冲顶,但也逐渐错过了窗口期。


今年的珠峰极冷,到海拔8400米左右的地方时,夏平往上看,目光所及都是堵在路上、躲在石头后面避风的人。向导告诉他们,冲顶还需要4、5个小时,中间还会堵车,在寒冷的空气中暴露这么久,可能会冻掉关节手指,氧气也可能不够。权衡过后,最终夏平最终决定下撤。事后回忆,夏平觉得向导的天气预报并不准确,如果按照正常的节奏登顶,他们也能赶上好的窗口期。


这种混乱的状态,与夏尔巴向导的短缺有很大关系。


今年是人类登顶珠峰70周年,也是中国放开疫情管控的第一年,近500人涌入珠峰,创下了七十年以来的最高记录。然而,今年登山季,“昆布咳”(由于珠峰的昆布冰川附近空气干燥寒冷,肺部容易发炎,很多人会表现出持续咳嗽的状态,被称为“昆布咳”)在大本营蔓延,不少资深的夏尔巴向导都因生病下撤,只能用经验不足的向导临时顶上。


健康的向导除带队之外还要承担更繁重的运输任务,夏平团队在前往C2营地时甚至做不到一个向导带一个客户,因为向导还需要运输帐篷、氧气等物资,他们首先要保证C4营地的氧气充足。


供图:汗斯


种种原因导致许多未下撤的夏尔巴向导身体状态也并不好,准备冲顶时,夏平的夏尔巴向导一直在猛烈地咳嗽。


汗斯同样也是在今年4月攀登珠峰,他的夏尔巴向导到C4营地时已经开始头疼,汗斯便将自己的睡袋给他,让他在帐篷里休息,自己和另一个不冲顶队员的向导继续往上走。但刚爬升了200米,这个夏尔巴向导也说自己非常不舒服,无奈汗斯只能陪同下撤。


四、向导的责任


对于普通的商业登山者来说,夏尔巴向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不同的夏尔巴向导之间的差距也相当大。


向导自己是否有体力陪同登山者登顶只是一个相当基础的前提,除此之外,向导更重要的责任是制定整体的登山策略。


汗斯介绍,富有经验的夏尔巴向导具有很强的登山技术和判断能力,从适应性训练开始,他便会观察客户的体能、身体状态、对冰雪的适应程度等等,然后合理安排时间,制定合适的登山计划,也有一定的预判和解决突发问题的能力。而经验不足的向导,爬升时可能都无法调整自己的呼吸,操作器械也会比较慢,自己爬得累,客户更累。


供图:汗斯


是否能根据形势做出正确、理智的决策是判断夏尔巴向导是否成熟、是否有责任感的重要标准。


以冲顶为例,若身体条件正常,登上顶峰并没有太大危险,但很多人都是因为冲顶耗费太多时间和体力,回程时体力不支发生意外。


顶峰的诱惑是巨大的,站在世界最高峰或许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珍贵机会。当时选择下撤的夏平,回到C4营地时懊悔了很久,后悔当初没有和领队再争执一下,一直没高反的他,下撤时反而气到高反。但冷静下来后他觉得,下撤的决定是“意识深处的自我保护行为”。


但还是有许多人,在付出了数不清的时间、精力、金钱后,即便再危险,也会不顾一切地上去,正如《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一书所言,“攀登珠峰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是欲望战胜理智的结果。”


供图:汗斯


对于夏尔巴向导来说,客户若冲顶成功,他们会得到1500-2000美金的小费,且按照尼泊尔的规定,若客户在登山过程中发生意外,向导无需承担法律责任。所以,若向导的经验或责任感不足,当客户坚持继续,且自己体力允许的时候,他们很有可能强行冲顶。登顶之后的风险,只能由客户自己承担。


这种差异下也涉及向导资源分配的问题。汗斯团队此次登顶是直接和尼泊尔当地的登山公司对接,据他介绍,尼泊尔公司会优先将资深的向导分配给自己熟悉的登山公司,或者出价高的客户,如果客户付的钱刚好覆盖基础费用,极有可能分配到最没有经验的向导。


石磊是国内登山公司领队,他介绍,国内的登山公司基本都有熟悉的尼泊尔合作方,他们会尽快和客户确定出发时间,提前交定金预定向导。但如果成熟的夏尔巴向导数量不够,就只能用经验欠缺的或者对外部不熟悉的流动向导补充,登山公司也没有解决办法,今年的情况就是优秀向导非常紧缺。


供图:石磊


容易出问题的往往是流动性较强的向导,他们在登山公司工作时间并不长,有的还是被临时请来的,“他们的想法是,给我多少钱,我干多少活。万一出现问题,我也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石磊说。


五、无法交给他人的命运


ISA想象过许多次站在峰顶的那一刻,那应当是激动的、豪情万丈的。但当自己真正站上去时,她只觉得失落,抱着向导哭了很久。


ISA冲顶的那一夜,刮了一整夜的狂风暴雪,气温极低,寒冷透骨,那天共有5个人遇难,这5个人,ISA都在路上碰见过。与她同处一个团队的女孩儿,体力衰竭,用了20多个小时才下撤,最后因冻伤截肢。


有一个无氧攀登珠峰的匈牙利人,ISA遇见他时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脑水肿,意识模糊,手被冻黑,身边的向导不知所踪。他们没有能力带着他下撤,只能继续往前走。那种场景对于心灵的震撼,无法言说。从珠峰回来后,ISA抑郁了两个月。


供图:汗斯


石磊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作为领队,他需要考虑得更多,即便有能力,他也无法放弃队伍去救援。若情况允许,只能给一些氧气等必需品,帮助他联系救援队。2017年带队登珠峰冲顶时,石磊曾遇见过在8000多米的海拔上待了一夜的遇难者,由于自己正带着队伍行进,只能先给一些简单的帮助,到下撤时和另一位向导把他带了下来。


在珠峰,死亡并不罕见。高山脑水肿、冰崩、失温、缺氧、滑坠都可能夺取一个人的生命,而身处其中的人,则会亲眼看见别人的生命消逝,自己却无能为力。“8000米以上无道德。”这是行业内都公认的一句话。


这句话放在向导和顾客的身上,其实也同样适用。在8000米以上的空气稀薄地带,向导自身也处于危险之中,天气随时会变化、体能随时会消耗完、氧气随时能用完。向导自用的氧气一般会比客户少,如果客户因身体不适、体力耗尽等原因无法下撤或者下撤太慢,向导若陪在旁边,自己的氧气也会耗尽,一般只能先下撤找救援。


供图:汗斯


“许多人都觉得我花了钱,你应该听我的,服务于我,保证我的安全。但我觉得我们自己要评估风险,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夏尔巴向导身上,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他们是人,不是神。”汗斯说。


多位受访者都表示,登山者应该自己具备高海拔山峰攀登的能力。


ISA认为,要想攀登珠峰,首先应当有多座雪山攀登经历,了解攀登器材用法,并确保自己的身体在高海拔上不会发生疾病;要做好心理准备,即便累到崩溃,也能继续前行;还有充分的体能准备,ISA在拉练时设想自己最长会用23个小时登顶和下撤,“23个小时连续走,不吃、不喝、不睡觉,你要问自己是否具备这样的体能状态?”


但现实中,许多来到珠峰的人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夏平在登珠峰前去过的海拔最高的雪山就是玉珠峰,据夏平观察,同期登山者中,约有一半的人都没有太多的高海拔攀登经验。


供图:夏平


石磊介绍,国内登山公司对于珠峰队员的审核和训练并没有统一标准,有些公司会要求队员有曾经登顶7000米甚至8000米以上的雪山的经历,但即便从未有过雪山攀登经历,也会有公司愿意承接。


这就导致许多队员过于依赖向导。汗斯发现,在大本营,有些客户的鞋、冰爪都是夏尔巴向导帮忙穿的,喝水、吃东西也是夏尔巴向导帮他从包里取出来,或许是担心这些动作会消耗体能。“我不太理解,一些在大本营连鞋都无法自己穿的人,回去怎么就变成英雄了?”汗斯对珠峰商业化攀登的看法比较悲观。


供图:汗斯


在登顶和下撤时,队员会更加依赖向导,若向导自己身体出现问题,或许大多数队员都没有能力自主下撤。


此次发生的珠峰客户与向导的争议,也让攀登域公司做出了一些改变。事后攀登域发布公告,此后会要求攀登珠峰的队员有一座8000米山峰的攀登经历,且需要参加一年一度的封闭式珠峰训练营。向导则先会采用1:1预约制,队员按照报名顺序自主选择夏尔巴向导。


在开始登山前,夏平参加了一个祈福仪式。仪式过程中,天上显出了22度冰晕,还有一道明显的环地平弧恰好横亘在昆布冰川的山口上,参加仪式的登山者们都说,这是祥瑞。


可惜,虚幻的征兆没有庇佑登山者,在8000米以上的高海拔,能庇佑自己的或许只有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户外探险OUTDOOR(ID:outdoormag),作者:徐丹,编辑:各拉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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