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打交道的人
2024-01-17 16:51

与死亡打交道的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有肉,编辑:闻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内文图片由受访人小琳、路医生提供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三位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的故事,包括给逝者擦拭身体、穿寿衣的工作、殡葬企业的品牌宣传和安宁疗护科的工作。他们讨论了在面对死亡时见到的人性善恶以及这份职业对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的影响。

• 💼 这些人的职业让他们看淡了很多东西,但也让他们对生活有更深刻的体验和态度。

• 💔 他们的工作帮助家属和逝者建立更好的联系和回忆,让亲人的去世不只是被遗忘。

• 🏥 安宁疗护科的工作帮助临终病人在最后时光里得到舒适和尊重,让他们能够以安详的方式离世。

本期我们的访谈对象是三位“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他们有的在殡仪馆的外包公司,负责给逝者擦拭身体、穿寿衣;有的在殡葬企业做品牌宣传;还有一位前疼痛科医生,后来转到了安宁疗护科室,给进入生命末期的病人做“临终关怀”。


这几位的入行原因、工作内容都各不相同,但在访谈中,他们讲到了一些共同的话题。比如,在沉痛哀伤的场景之中见到的极致的人性善恶。比如,这份与死亡打交道的职业如何影响了他们面对“生”的态度。


一位访谈对象说,她现在就觉得活着就是“好好吃,好好喝,好好活”,“也不愿意跟人家争吵了,耽误我自己时间”。她教育自己的女儿,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以自己开心为主。”


另一位访谈对象讲到他们同事之间有谁碰到什么事情,其他同事最常说的安慰就是“死不了就行”,因为“只要不死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们的职业让他们看淡了很多东西,但与此同时,一向为人们所避讳和刻意忽略的“死亡”本身,在他们的世界里却得到了充分的接纳和重视。


在殡葬公司做品牌宣传的女孩讲到,他们公司有专门拍追悼会现场的摄影师。“我们每个人出生都会被记录,会拍纪录片,还会拍满月、百天照片,但一个人死,就孤单单地死去,没有人记录”,他们希望改变这一点,也希望逝者的亲属“永远记得逝去的亲人”,而不是鼓励他们遗忘。


安宁疗护科的路医生也告诉我,到他们病房的的病人,除了生命周期被判定为只剩6个月这个条件外,最重要的是病人可以“充分地”谈论死亡,“如果死亡话题说都不能说,这种病人就不能收。”


他认为,最好的死亡教育就应该是“多说”,只有反复说,一直说,一个人才能对死亡“脱敏”,进而去思考,以及“生”之于我们又有怎样的意义。


以下是三位“与死亡打交道的人”的讲述:


一、想做一份不需要和活人打交道的工作


果果,27岁,工作:给逝者擦拭身体、穿衣服


我是去年进入这行的。在此之前,我做了三年淘宝客服,当了三年受气包,每天被客户追着骂。当时我感觉社会上所有的那种普通工作都不太适合我,我不适合和人社交。然后我就在网上找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就看到了花艺师的工作,做殡葬花艺那种。


工作了几天后发现,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我。来买花圈的人基本都有一个共性,买花很干脆,付完钱就走,不会问我有什么花,也不会讨价还价。我所在的地方是三四线城市,花的样式很少,大家基本只买白菊和黄菊花,所以我不用推销,也不用维护客户关系。


对这行开始有一些认知,是老板带着我去殡仪馆做冰棺插花(编者注:冰棺是指逝者没有下葬时会保存尸体的地方),在那认识了一个做遗体修复的小伙伴,才第一次知道基层殡葬工作人员具体是做什么的。


他们要经常“处理”遭遇车祸意外死亡的人。人被撞到四分五裂,胳膊和腿不全了,他们要一点点做填充和修复。鼻子没了,还要用硅胶再去捏一个。后来我俩关系变熟之后,他告诉我,他每月工资可以有两万。


说实话听到这个工资,我挺心动的。当时插花一个月四千出头,就想自己能不能也做这个多赚点钱呢。但我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看不了那种尸首不全的凄惨画面,而且这还是个技术工种,我也没有学过。他就推荐我去殡葬服务业,给去世的人穿衣服和擦拭身体,也是一份让逝者体面地走的工作。薪水有保底工资和小费,一个月也能赚差不多两万。


我当时花了一点钱,找了人托关系来到现在这个殡葬礼仪公司,算是殡仪馆的外包公司,平常就在殡仪馆上班,干满5年可以转正式员工。


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跟着同事去工作时,还是吓傻了。而且我也没有经验,同事让我帮忙翻身,我差点给人推地上。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人去世后,身体的触感会是那样。该怎么形容呢?像香蕉皮没烂的感觉。就是香蕉里边烂了,外边没烂——一个人四肢外面看起来好好的,你一捏胳膊,里面是稀软稀软的。


这位逝者在冰棺待了三天,而且经过了法检,肚子都被剖开了。一穿衣服,肉全部裂开。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清理逝者的排泄物。你知道人去世后都会有大便产生吗?这是我之前没想到的。人走后,肛肠会处在一种松懈状态中,这时候胃和肠子里面的杂物就跟放气球似的,嘟嘟嘟嘟的全部排泄出来。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天的画面,老同事带了我们三个新人过去,我们轮流出去吐,正常情况下三个人半小时可以穿完一套衣服,那天我们用了三四个小时没穿完一条裤子。


其实在那个阶段家属也不会守在跟前。一是现场看到那些东西确实让人不适,即便是再亲的人,也很少看到有人说“我不嫌弃,我来陪着”。另外就是人病逝后,面容和身体会发生很大变化,人会变得膨胀、浮肿,人很难接受至亲的人变成那样,所以大家在那个阶段会尽量回避。一般给逝者穿好衣服后,家属再进来。


因为殡仪馆天天都有这样的人,正式员工又不太愿意做这些活,觉得又累又脏,所以都交给我们这些外包人员,我那时几乎每天都有好几单。刚开始因为不熟练,排泄物弄得到处都是,肯定恶心。但干了一个半月的时候,就能以自然心态去面对了。


半年之后我才敢告诉爸妈我在做什么工作,我妈当然死活不同意,觉得哪个好人家会做这个啊,就还是有那种封建迷信思想在的。后来态度发生转变,也是看到我的工资确实比以前多,因为我现在离异,一个人带着小孩生活,经济压力比较大。我妈觉得眼下也很难快速找到钱更多的工作,就勉强同意了。不过她还是会稍微迷信一下,在我快回家的时候,提前在家门口放盆水,让我蘸水拍拍身子,把身上沾到的“不好的东西”清理掉。


在我们这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般不在中午12点到1点接单,会延后处理。这在古代是斩头时间,他们的生命刚刚被“夺走”,我们会等这个时间过去再(给逝者)穿衣。


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大部分人的死亡时间会集中在上午10到11点、下午4点和晚上的10点左右。凌晨去世的也有,基本就是躺在医院或意外死亡的人。除了这几个时间段再没有其他。另外,我们很少接到早晨六七点的单,哪怕这个人不行了,也会“坚持”到上午10点左右再“走”,不知道和古代的那种时辰有没有关系,还挺神奇的。


在我们这里,确实不用和同事打太多交道。我现在接受你采访的时候,整栋楼就我和一位大姐两个人,她在二楼,但也不会想着下来跟我唠会嗑。可能殡仪馆办公室里的文员都不会跟我们这种一线岗位去聊天,也会避讳吧。


我经常会遇到有些人说我们这行钱多活少,挺好干的,但也不是大家想的那样简单。有些人会因为好奇心进入这行,但最后很多人会选择离开,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开灵车的司机流动性就很大。我觉得他们就是被吓的。他们不像我们这些工种,有化妆的和防腐的在一起协作,司机就一个人,车上只有他和逝者。


车的抖动会引起逝者肌肉痉挛。也就是说,司机在前面开着车,后面尸体会忽然“啪”一下坐起来,虽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但人就是会被那一下子吓得半死。


有时候司机还会遇到意外车祸去世的人,要和法医一起在现场捡尸体碎片。你想他们得有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行。


我最接受不了的是看到小孩死亡。之前有一个将近八岁的男孩,意外溺水,他爸爸去人工湖垂钓,然后男孩栽下去了,因为离那个电门不远,可能是在水里电死了。他爸也是,反正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将近一个小时才发现孩子。一上来孩子都憋黑了,你就没办法,只能来火化。


当时在殡仪馆办了三天,但火化完之后,就没人认领了,像这种情况只能跟医疗废物一起处理。真的很可怜,那个小孩自己躺了三天以后其他人都走了,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知道吧,没有人去接他。


因为在他们当地有一个迷信,就是非常避讳小孩死亡,因为小孩是不知道自己去世了,你拿回去葬也好,不葬也好,这个孩子会一直跟着他父母的。意思是只要这个孩子不走,就会导致夫妻两个人不会再有孩子,孩子一哭一闹家里就会有变动。有时候,一些迷信挺害人的。


后来我还发现,心理疾病自杀身亡的比例里面,很多是女性,有40%是因为情绪抑郁。我们殡仪馆每年都会做一个表,统计一个人死亡的原因。如果有疑问的话,要移交到公安局。


我遇到过一个(有疑问的)案例。一个抑郁的妈妈,刚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她老公就把她掐死了,但家里人报的是正常死亡。因为人死后会有尸斑,咱也不是专业的,当时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我正常穿完衣服,拉回殡仪馆之后一个火化师傅说,“你们穿衣服有谁掐她了还是怎么着,脖子后边有一个印记。”


我们给逝者穿衣服的时候,也要做遗体记录,尸体上不能出现莫名其妙的一些伤痕。是要和家属汇报的,万一家属送完没有,你给对方弄得有,不好交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发现,这个事情不对。


之前看过一些30、40 多岁的女性,可能因为抑郁,事情想不开,把自己闷死了,或者吃药走了,真的很可惜。我现在就觉得活着就是好好吃,好好喝,好好活。也不愿意跟人家争吵了,耽误我自己时间,对不对?有那点时间,我再吃点好吃的。


我教育小孩也是,要豁达乐观。我姑娘现在可胖了,我会告诉她,别人嫌你胖不跟你玩,你也不跟她玩。妈妈跟你讲,你就是以自己开心为主,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快乐。


二、想到逝者几秒前还是别人的至亲,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小琳,90后,工作:殡葬公司品牌宣传


2020年疫情期间,我在一家旅游公司做新媒体工作。你也知道,当时这个行业基本是停滞状态。机缘巧合下,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一家公司在招人,但不知道我是否介意,是搞殡葬的私营企业。因为当时各个行业都不景气,我就想先找一个工作干着。


当时对这行并不了解,面试的时候以为它会像路边的香烛店那样,黑黑的暗暗的,然后堆满烧纸用品。但实际上它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公司,在一栋写字楼里,从一楼看甚至都看不出来是做殡葬的,跟普通的公司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会在二楼展示一些骨灰盒和寿衣。


我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三年,同事之间没有钩心斗角,比起同事我们更像伙伴,老板人也好,会鼓励大家不断去创新。


说起来好笑又心酸,我们公司不是叫“摆渡人”嘛,至今都没挂招牌,因为写字楼不让我们放。还经常以各种理由投诉我们。比方说家属捧一个骨灰盒来供饭,即使我们外面已经包了红布,看不出它的原型,但只要被其他人看到就会被投诉。甚至逝者亲友只是戴着黑纱上了趟厕所,也逃脱不了被投诉的命运。


没办法,租借方还是会觉得你是不吉利的。即便你的家人、亲属、你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走向死亡,但依然对殡葬行业排斥,觉得晦气。这跟我们的死亡教育缺失有很大关系。


在我们公司,会有完整的殡葬一条龙服务。有生命策划师、生命礼仪师、生命白事管家、生命记录师,大家以团队的模式去服务一个家庭。你知道吗,就算一个人再冷静理智,做好了身边人随时离开的准备,但真的到了那一刻,人还是接受不了,人是懵的。


这时候生命策划师就会告诉他接下来该干什么,让一个人从慌乱的情绪中获得一些镇定感,去协助他完成事务性的工作。比如人过世之后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要开死亡证明,需要跟医院结清账款。还要处理老人的遗像,因为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他们的照片很难找,也需要让家属准备。


对接完这些事情之后,礼仪师会去到家属家里,帮忙搭建灵堂,确认追悼会现场的流程和物料准备,不仅仅是帮家属核对挽联信息,还有现场人数、回礼数量等,都是很细节的事情。


草坪追思会上拍到的画面


人嘛,总有一些孝顺的和不孝顺的,哪些人真的有感情,哪些人是真的没有,其实在葬礼上面会看得很清楚。


我们在葬礼上看到过那种,哭很大声的人,你看他哭着哭着就累了,就会想在旁边给他准备椅子,让他休息一下,结果他一坐下就跟旁边的人聊了起来,情绪收得特别快。


我们还在举行铺棺仪式(编者注:铺棺是一种与逝者道别的仪式,用10道或8道祭祀用品,一层一层铺在棺木里面,最后再把来宾送的鲜花摘下,铺在最上面)的时候,遇到这么一个儿子,因为他父亲的铺棺过程需要10到15分钟时间,他忽然对我们说,“快一点,怎么还没有好?”让我们把那些祭祀用品直接倒进去。


但我们也不会理他,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始终记得要对得起躺在那里的人。我们有一个宗旨,逝者最大,排在第二的才是家属。


我们甚至在追悼会现场碰到过因为遗产引起家庭纠纷,然后互相吵起来,甚至打起来的。我们一开始还会好生劝阻,但劝阻无效就把他们请出去。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就跟出生一样,一个人的葬礼也就这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我们不能因为他们家庭的内部纠纷而影响到这个人的最后一程。


我们遇到过一对夫妻,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认识,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俩人一起创业,什么苦都吃过,摆过摊,住过地下室,靠着两人互相扶持努力,好不容易把公司做起来后,妻子得了癌症去世了。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不仅女方的家属难过,连男方的亲友都很难过,丈夫的妈妈,妹妹,还有一些阿姨都很难过,都在那边哭。能看得出来他们在女方生前与她的关系很亲密。


我跟礼仪师去他们家沟通的时候,那个丈夫一夜之间长出了很多白头发,一下子苍老和消瘦了很多。我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一夜白头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真的会发生。当时他们举行葬礼的厅比较大,亲友站在离棺木比较远的位置,她丈夫就一个人,守在她的棺木旁,一直站着,一直就那样看着她。他说,他们相伴了十年,走过了十年,没想到也只能仅仅是十年。


在殡仪馆空地拍到的天空


以前有人问我,每天接触死人,会不会害怕。真的不怕,我一想到这些去世的人,几秒前还是别人至亲的人,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们确实见到了太多悲欢离合和人性的东西,导致我现在对生死看得很淡,又看得很重。


我们面对死亡会比别人坦然一点,确实生老病死不由人,明天和意外真的不知道哪个会先来。但还是会怕死,有谁不怕死呢。但也就害怕一阵子,之后就坦然了。现在同事之间如果有谁碰到什么事情,我们最常说的安慰就是,“死不了就行。”真的,只要不死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同时我们也会把死亡看很重。你看我们每个人出生都会被记录,会拍纪录片,还会拍满月、百天照片,但一个人死,就孤单单地死去,没有人记录。所以我们会有专门的摄影师,把追悼会的现场拍下来。还不是传统那种拿个相机,往那一架,而是像拍纪录片一样记录每个瞬间,还会有片头片尾,做成一个10分钟左右的微电影。


我们不会安慰家属,你看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该忘就忘记吧,不要再去想起他了。我们希望他们永远记得逝去的亲人。但不是以悲伤的状态去记得他,而是能够把伤心难过发泄出来后,再去记起逝者之前的有温度的点点滴滴。


我们服务过的一些家属在想亲人时,真的会把这个片子拿出来看,看完哭好之后,会觉得这个视频能给他们带来力量,会释然很多。毕竟一想到失去的那个至亲,再也摸不着看不到了,心里会空落落的,这个片子是一种情感寄托。这也是我觉得这份工作最有意义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们这行工资并不高,但我想坚持干下去。


参加葬礼


我知道很多人对我们这行有误解,觉得我们赚很多,但对正规的殡葬企业来说,大多数人的收入只在几千块左右,这在上海并不是高收入。


之所以有高薪传说,(我觉得)是因为之前一些不正规的殡葬人把牌子做坏了。如果有人去世,他会收一个贵的打包价,至于里面有多少水分,家属是不知道的。通常他们手上同时会有好几个家庭的逝者,必然忙不过来,就会挑客,价格高的就对人家好一点,价格低的就冷淡处理,完全把逝者当作一个物件、一个可利用的东西。这是不对的。


我现在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发一些同事工作日常的视频。想让大家知道还有这么一群年轻人,他们希望把殡葬行业往更透明的发展方向去拉。


但你知道我这份工作最难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殡葬”这个类目,其实和“暴力”、“色情”差不多,压根不让我们推广。我们也很无奈。另一方面,从人情世故来说,的确,我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说,唉,你家死人了来找我,这个听着感觉也不太对。


之前不是很多人好奇我们搞殡葬的团建吗,我们会有年会,但同事经常吃到一半走了,因为只要有家属来了电话,他们需要马上过去。所以大家习惯在车的后备箱备一套黑色的工作服,不管什么情况下,穿了就能去工作。


现在我们还想开一家咖啡门店,研制一套叫做“酸甜苦辣”的咖啡,很像我们经历的人生。我们想在里面藏一个棺木,做成那种纸质的环保材料,然后摆在里面,大家可以随时进去躺一下体验。


真的,只要你躺进去之后,把棺木一盖,就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跟你隔绝了,你会觉得除了生死以外,没什么事是想不开的。


三、像允许死亡发生一样,允许哀伤的存在


路医生,51岁,工作:安宁疗护医生


98年开始做这行,那时候它还叫“临终关怀”,现在统一改叫“安宁疗护”了。我以前是这里的疼痛科医生。那会在科室会发现病人中有25%左右都是癌性疼痛,它一般是肿瘤末期才会出现的症状,你把疼痛止住以后,发现他依然很痛苦。


曾经有一个肿瘤末期患者,告诉我,“路大夫,你知道有多疼痛吗?生不如死,像很多虫子在慢慢撕咬我,让我一刻都不得松懈,实在是受不了了。”更多时候还不止身体疼痛,还有精神层面的,生命即将流逝的恐惧。所以从98年开始,我们就在做这件事,设了6个临终关怀病房。


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全国医院有安宁疗护的科室依旧非常少,大医院里只有个别一线城市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医院要接受各种层面的考核,一个科室存在的价值,要看它临床工作的治愈率、病死率以及床位周转率问题,而安宁疗护病房都是负分,治愈率是0,病死率 100%,床位周转率也很低。


像我们科室只有15张床位,但你不可能让患者住几天就出院,因为临终患者他们的病情注定越来越重。另外住进安宁疗护的病人,做不了手术,也没什么特殊治疗,临床工作也没什么收入。所以这些评价导致了在大医院安宁病房很难以此生存。我们科室现在有四十多位医务工作者,平均工资都低于其他科室,大家都还在坚持。


在临终患者病房查房


这项工作难开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在中国,死亡是一个相对禁忌的话题,死亡话题永远停留在第三人称。比如最近某个知名人士去世,我们会讨论他的死亡,对第三人称的死亡探讨,永远乐此不疲;但对于你我之间的死亡,我们很少触及,很少想到自己也会死。所以来安宁疗护的病人,除了生命周期被判定为剩下6 个月以内,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善终的,死亡话题可以充分地谈,不忌讳谈。如果死亡话题说都不能说,这种病人就不能收,他不适合做安宁疗护。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的医学教育也是“救生”的教育,这个人要想死,没那么容易,即便有 1% 的希望,我们也会全力以赴。但只要冷静下来思考就会发现,对于一些遭遇突发意外的人,抢救有意义,但对一些全身突发转移的肿瘤中末期患者,抢救毫无价值。抢救过来只能活几个小时,快死了再抢救,如此往复,有老人形容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我看过国内一个特别发达地区的调研数据,某地区年度全年死亡人口 94% 会死在医院,如果医院缺乏安宁疗护学科的话,很多人都没法得到“善终”,是吧?人一生花费的医疗费用,在生命尽头这段时间几乎占了 60%,但病人花了那么多钱,很痛苦,还造成医疗资源的严重浪费,最后依旧以死亡告终。


如果预判的死亡结局终究会到来,那么反复抢救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所以基于此,医院应该起码具备两个功能,第一个“救生”,第二个“送死”。我们对医护人员的评价不只是能妙手回春,还应该考虑是否让患者无痛苦转生。


怎样算是好的“善终”呢?对于临终患者,把治愈性治疗暂时放下,更重视症状缓解,不刻意延长生命,主要提高生活质量,让他们身体舒爽。如果常规的止痛方法无法满足肿瘤后期患者,我们会静脉泵入吗啡,鞘内给入吗啡。患者呼吸困难、腹胀、大便不通,我们都会更积极处理。


让他们的身体得到舒适后,还会从心理层面给予帮助。我们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和治疗师,面对死亡恐惧话题,都非常有经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求每一位住进来的病人,必须有家人时时刻刻陪护。


因为我们送走了太多病人,发现人到最后时期,什么执着都可以放下,最难以舍下的就是“生我的,我生的,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患者末期生活质量与“死亡品质”的高低和他的社会资源、经济资源、政治资源、文化资源都没关系,和他的家庭资源和情感资源有关系。每一个人离世时最想见到的一定不是医护人员,而是最亲的人在身边。


曾经有一个患者,他们家庭条件特别好。儿子是一位很有社会成就的人,由于我们这里一床难求,他找了很多关系,把他的母亲送进我们病房。送进来之后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照看母亲。结果这个病人自从住进来之后,天天想死,虽然医护人员尽心照顾,但母亲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像被抛弃了一样。


当时临近元旦,我们通过各种关系,让她家人来陪床,最后她老伴过来看了看,晚上又回家了。结果那个病人死的时候非常非常孤独。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求亲人必须陪在旁边,只有亲人才能提高患者的“死亡质量”。


为了让这些患者在人生最后时光好好和家人待在一起,即便床位紧张,我们依旧采用一人一房间。试想一下如果有位临终患者,今晚病情加重,想跟自己的孩子说说话,但他旁边还有个得肺癌的,一会这个咳痰喘病,一会那个出血抢救,(这)会让他无法坦然平静地处理自己身后事。所以我们房间可以小,但必须是单间,就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生命尽头照护质量第一。 


患者逝去的告别画面


对于那些暂时健康可以自理的人,有想实现的愿望,我们会愿意帮忙,比如办个画展,让他出去一个人旅行,或者看看自己的亲人,我们都会做一些保障。但如果你真的了解一个病痛缠身的临终患者,就知道他们在生命最后关头,只想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任何其他不专业的关心都是打扰。


这些年我们也曾送走过很多儿童。儿童和成人的安宁疗护区别,是儿童没有成型的人生观、价值观、事业观,所以对他们的安宁疗护重点是对家属的哀伤抚慰。对他们来说,哀伤有时会伴随终身。我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丧子的父母,通常会劝他们要放下,要忘记,让他们尽量走出来。但这些劝慰都是错的,能忘记的一定不是至亲。我们应该给哀伤一个去处,让他缅怀自己的亲人。


一个小孩去世,我们会第一时间对孩子的父母称呼发生改变。比如这个孩子叫“亮亮”,我们会称为“亮亮妈妈、亮亮爸爸、亮亮奶奶”,就像这个孩子还在一样地谈论他。


曾有个患者告诉我,就这一句“亮亮妈妈”让她无比温暖,她会觉得只有我们是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她的小孩去世了,我们不是选择避而不谈,而是要时时刻刻想到她是孩子的妈妈,她的丧子之痛应该被看到、应该被尊重。因为在她家里,凡是和“亮亮”有关的家里人都不提,怕她伤心。但不说才更难过。哀伤是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像允许死亡发生一样,允许哀伤的存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有肉,编辑:闻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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