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到巴黎的异乡人
2019-10-29 11:15

偷渡到巴黎的异乡人

本文来自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阿德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人们的悲喜是不相通的,世界也是。哪怕你们面对面坐着,或者生活在同一间公寓。


就像现在的2019年,我们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希望冒着生命危险从比利时偷渡去英国。我只知道一点,就是他们的世界,跟我们是不相通的。这是人们自己建立起来的透明壁垒,因为无形无稽,所以无从打破。


1


大学毕业之后我来到巴黎继续求学。那是2009年,欧洲尚未被恐怖袭击的阴影笼罩,难民也未大批涌入。巴黎的美丽繁盛让所有游客流连忘返,但对于生活在这里讨生活的异乡人,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在巴黎做留学生的日子,是跟一个温州女孩诗诗合住在一间公寓里。


那间公寓很棒,小巴黎绝好的传统富人区地段,9楼的落地窗,7平米的大阳台望出去可以望到整个巴黎几乎所有名胜的屋顶,做饭的时候可以看到对面的圣心大教堂,隔着巴黎遥遥相对,在不同的云彩下变换不同的颜色。巴黎铁塔完整地在电脑桌的左手前方,每一个小时准时闪烁。


图片由作者提供


整个巴黎的画卷面向这个房间的落地窗和阳台展开如画卷。洗手间有浴缸,厨房设备齐全,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灶台上的煤气需要火柴点燃——但这是在巴黎,这点老式的不便甚至可以当作是一种情趣。


我跟诗诗同住一个房间——也许有20多平米,足够两人宽敞生活,但我们两个人的交流远不如我跟其他语言班里的朋友多。 


当然房子的租金很可观——2010年的巴黎,1欧元可以兑换将近10块人民币的时候,房租是970欧。我们两个平摊,所以每个月我都会写一张485欧的支票给这个温州女孩——因为房租是她妈妈的“朋友”代替我们交给房东。 


我是需要感谢她的,如果没有她妈妈的这位法国“朋友”,作为初来乍到的中国留学生,就算肯出钱,也找不到这样的房子——街区附近几乎没有看到过中国面孔就是证明。是这位法国先生作担保人,找了法国的房屋中介,从他的朋友那里租下的房子。 


我跟诗诗读的是同一间语言班,在我们刚刚到法国的时候,诗诗妈妈和她的法国“先生”曾开车到巴黎跟她碰了一面——当然也带上了我,我们还去了后来经常去的西班牙海鲜餐厅吃了饭。


这位法国先生虽然不失体面,但也算有点年纪。倒是诗诗的妈妈,看起来相当年轻,看起来不到40岁,带有几分中国的南方女人精干和漂亮。对于这种国内并不常见的组合,我心里默默将这位法国先生Judge了一番,总之他不会是社会中主流、成功的那一个群体。 


晚上睡觉的时候,温州女孩同我商议说,她的叔叔和妈妈觉得巴黎的酒店太贵,可不可以住在这个房间里。我心中诧异,想这个房子只有一间卧室,两张单人床啊。


她说她的叔叔年纪大了,她和妈妈把单人床的床垫拖到厨房去睡,她的叔叔睡她的单人床。那这就意味着我需要在晚上同一个外国陌生老头同睡一个空间,但当时我年纪太小,她又那么诚恳,我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但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隔壁的老头倒是呼呼睡得很香。尽管穿好了包得严严实实的睡衣,我还是无法做到坦然入睡,我的内心告诉我这太可笑了,这也是不能接受的。


在第二天白天,我打了电话给远在中国的男朋友,他告诉我这是不正常,不可接受的,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温州女孩,我不能接受。


于是他们停留的第二个晚上,他们的解决方案是:妈妈和法国老头睡在厨房的床垫上,温州女孩跟我一起睡在房间。厨房有门,但很窄,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垫。想到他们两个人挤在厨房呼呼入睡,我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受,有点不忍心,有点震撼。 


好在他们很快回了“乡下”——诗诗告诉我,他们温州人把所有小巴黎之外的地方都叫做“乡下”,这就相当于北京二环外都是“农村”了。 


后来慢慢地,我了解到了诗诗的一些故事,也听闻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 


2


诗诗生在温州,她的父母在她10岁左右就离婚了,诗诗妈妈要强能干,在离婚后决定出门闯世界赚钱。于是她把诗诗托付给舅舅家,自己买了张到法国的旅行机票,在飞机上把中国护照撕碎冲进了厕所里,决心黑在那里,打工赚钱。没有合法身份是不可能回中国的——去了就回不来法国了。


所以诗诗8年没有再见到妈妈,一直跟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她说她的舅舅舅妈对她还不错——因为妈妈会给他们定期打钱。我突然有点心疼,这个小女孩,10岁到18岁的期间没有见过妈妈,寄人篱下。 


但她没有抱怨,反而说妈妈刚到的时候很苦,每天是在一间没有窗的服装厂里做工,没日没夜踩缝纫机,晚上厂子的拉闸门拉下,每个人就睡在自己的缝纫机下面。


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担心警察的突然袭击,黑工厂被查封的话,好不容易到达欧洲的他们也许就要被遣送回国了。但是每年妈妈还是有放风机会的,诗诗笑道:他们非法移民每年都会组织大游行,上街抗议,希望政府给他们合法身份——这种时候法国警察反倒不抓他们了。


后来的事情她也讲不清楚,不知道她的妈妈什么时候遇到了这位60多岁的法国先生,并跟他一起生活在南部的小城市里。他们并没有结婚,所以诗诗一直叫法国先生“叔叔”,并且听说诗诗妈妈会做一些帮别人带小孩的零工,贴补家用。


逢到圣诞节,诗诗也会到南部跟她的妈妈和叔叔一起团聚,也会到西班牙度假。他们彼此之间相处得很客气,也算是和谐。 


诗诗觉得妈妈已经对她很不错了——因为她出国办留学签证的钱都是妈妈给出的,她来法国是合法坐飞机飞过来的。作为温州人她的留学签证被拒了3次。幸好最后签出来了——诗诗跟我讲——不然我也要偷渡了。


办过欧洲留学签证的人都知道,虽然这些外国大使馆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规定,但是如果护照上的出生地是温州、福建或者东北,那么被拒签的机率就会大大增加。她讲的时候一脸坦然,看到我好像很难具象地了解偷渡,她跟我讲了一些他们同乡之间流传的各种故事。


诗诗老乡的一对儿女,哥哥11岁左右,妹妹更小,两个人是爸爸妈妈花了大价钱,跟蛇头走陆路来到法国的。陆路就是走北面,穿过俄罗斯,翻过一些山,然后到欧洲来。


看到我一脸震惊后的茫然,她补充道:“他们这样的已经很好了,因为小女孩有哥哥照顾——很多坐船偷渡的女孩子,要在船舱底闷两三个月,有很多人路上就死去了,女孩子下船也有很多已经怀孕的——她们在路上很容易被强暴。”


“那么这对小兄妹到法国来是到亲戚的餐馆打工吗?”


我尝试着用他们惯常的做事方式理解事情的走向。诗诗笑了。她说他们到了之后就到了法国的孤儿院,这样的话,在满18岁的时候就可以拿到法国的合法身份。


“那他们的爸妈呢?会去看他们吗?”诗诗对我这个完全不懂的人很有耐心,跟我解释说,他们这个期间是不会见面的,因为见面了就有可能露馅。作为小孩子本身,对于父母这样的安排也是很感恩的,因为相比那些让小孩坐船,或者把他们丢在国内不管的父母,他们的爸妈已经非常为他们打算了。 


3


后来的日子我正常上课,课下忙于跟国内异地恋男友视频聊天,抽空溜达到巴黎各处名胜观光,跟同学聚会喝酒,逛街吃饭,还有怀着乡愁跟父母撒娇,忙得不亦乐乎。


图片由作者提供


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诗诗,似乎过起了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在安顿下来的半个月之后,当房间的网线、电话线都安装就位,她每日抱着电话与妈妈的聊天的时间至少要一个钟头。


温州话自带加密,我除了“妈妈”两个字,其余一概听不懂。后来她就开始每天下课后去餐馆试工。所谓试工,就是她的妈妈帮她找到老乡的中餐馆,她先去后厨洗盘子三天,如果店主觉得她可用,她就可以正式打工了。


餐馆在她们言语中并不太看得上的“乡下”,其实也就在巴黎郊区,坐地铁单程需要一个多小时。试工的时候她都会很晚回来,连续洗四五个钟头的盘子的她回到家腰总是弯着的。


一天晚上雨下的很大,将近12点,我日常坐在电脑前跟男友视频,也不禁有点担心,几乎想拿着伞出去地铁站迎她。


但我终究是没有出去。她回来的时候穿着连帽衫不以为然,说雨也没有那么大。但又告诉我巴黎的郊区地铁晚上很危险,她的老乡告诉我很多女孩在晚上无人的郊区地铁上被强暴,或者失踪不见。


她说的内容令我更担心了,也让我对于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其实诗诗的年纪比我小一两岁,QQ空间里喜欢写火星文,她这个年纪的幼稚和长期浸泡在温州乡土文化的气质结合在一起,每天潜意识地眉头紧促,但偶尔流露出小女孩的稚气。


对于她的压抑,我内心深处是有一点同情的。她似乎很少有同龄人的轻松和开心的表情,她的妈妈每日在电话里催她出去打工,好还办签证出国花了的钱。她的同龄人上到初中就不错了,很少有人认为上学是必要的、有益的。


她们也有很矛盾的地方,她的妈妈给她买了很多蛋白粉一类的营养品,让她每天坚持吃。她告诉我,他们温州人在住和穿上可以不讲究,但吃是一定要吃好的。 


有一次我问她以后怎么打算,她好像不在乎一样,说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找一个温州人结婚——因为跟外地人结婚,是要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就算你是北京上海的,也是北京上海的外地人,三姑六婆闲聊的时候说起来,是要用嘴巴发出一长串的啧啧啧啧的声音的。


她告诉我她很讨厌温州的文化,但她无法摆脱它。她必须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去餐馆打工,赚钱,存够了钱就开一家餐馆这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出路。找一个同乡,生孩子,有可能的话,把国内的表亲都带出来,在自家的餐厅里打工。


我看得出来,她讲这样的未来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光。但她也坚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有别的可能。 


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在我坐上飞机往法国飞的时候,我几乎想不出来去法国拿长期签证的人,除了留学,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曾经我以为人的世界是很宽广的,一切都有各种可能性。但诗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我们住在同样的房间里,我每日沉浸在乡愁,异地恋的苦恼,学校申请的繁琐,异国生活的压抑与不安中,她却生活在温州。


不论到哪里,总还是温州,她们不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进不去他们的。她们抱团又相互厌弃,同时又排斥一切非温州的东西。 


那是2010年,那个时候,就连我的父母也很难想象和理解会有10几岁的小孩子可以翻过西伯利亚的山,偷渡去欧洲(为了照顾他们的心情,我也没跟他们提起过这样的事情)。


就像现在的2019年,我们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希望冒着生命危险从比利时偷渡去英国。我只知道一点,就是他们的世界,跟我们是不相通的。这是人们自己建立起来的透明壁垒,因为无形无稽,所以无从打破。 


本文来自公众号:三明治(ID:china30s),作者:阿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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