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少年漫”进化简史
2021-01-30 09:15

日本“少年漫”进化简史

就算你不知道“少年漫”,但你肯定听说过《火影忍者》《海贼王》,乃至最近火爆的《鬼灭之刃》。而少年漫的发展历史,也是日本年轻世代不断更迭、全社会危机与社会文化不断变迁的缩影。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去年日本的文化产业中,《鬼灭之刃》是当之无愧的最大赢家。动画电影《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上映(2020年10月16日)仅73天,它就以324亿日元的票房成绩成为日本国内最高票房电影。


在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困局中,《鬼灭之刃》带来的经济效益更是难以估量,甚至日本财政部长都在正式会见中公开赞扬了它的重大经济贡献。


事实上,随着《火影忍者》(2000~2015)、《死神》(2001~2016)、《银魂》(2004~2019)相继完结,《海贼王》(1997—)也将要进入最终章,“Jump系”少年漫迫切需要新一代的“台柱子”,而《鬼灭之刃》便是其中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Jump系”少年漫迭代,新作品因此获得了登场机会,新一代人气大作必将诞生,这是“时势”。至于这些水准相近、类型相似的作品究竟哪一个最终成为时代风口上的“英雄”,这是“时运”。


相比于“鬼灭热”这一“时运”,或许其背后的“时势”更值得关注。



“jump系”与永远的“少年漫”


所谓“Jump系”少年漫,主要是指在《周刊少年Jump》上刊载的以中学生为主要目标用户的漫画作品。


《周刊少年Jump》创刊于1960年代,在1990年代进入黄金期,1993年单期发行量突破了600万册,并在1995年以653万部的单期发行量创下日本漫画杂志的销售纪录,位列日本三大周刊少年漫画杂志之首。


引领《周刊少年Jump》进入黄金期的三大代表作《龙珠》(1984~1995)、《灌篮高手》(1990~1996)、《幽游白书》(1990~1994)至今依旧是很多人的挚爱之作。


到了世纪之交,《海贼王》《火影忍者》《死神》(2001~2016)成为了《周刊少年Jump》新一代的大人气名作,销量极大、受众极广,合称“死火海”。


《周刊少年Jump》有如下三个重要特征,既决定了其上刊载漫画的主体风格,也有效保证了杂志销量:


  • 主题关键词是“友情”“努力”和“胜利”,因而刊载的作品以超能力战斗、体育竞技等热血题材为主;


  • 目标受众是青少年主流人群,也就是说在这本杂志上连载的作品应该以所有人都能看懂,所有人都可能会感兴趣为目标;


  • 采取“问卷至上主义”的经营策略,严格根据读者的反馈决定作品的排位,如果问卷调查结果不好,即使是经典作品也很可能腰斩。


这三个特征共同作用,就催生了《周刊少年Jump》最典型的作品风格:


王道热血系少年漫。


这类作品在日本漫画产业中始终占据着统治地位,可以说,只要有新一代的青少年出现,就必然会出现新的、对于这类少年漫的巨大需求,由此形成庞大而稳定的市场。


《鬼灭之刃》《咒术回战》《我的英雄学院》等新一代的“Jump系”作品,依旧保持了王道热血少年漫的基本特征,因而也就能够顺利继承“Jump系”少年漫的读者基本盘——300万左右的读者,以初高中生和小学高年级学生为主,男性略多于女性。


具体而言,这些基础特征包括:


目标明确、矛盾突出的简单故事


在《海贼王》的第一话,主人公路飞说:“我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


在《火影忍者》的第一话,主人公漩涡鸣人说:“我要成为火影。”


这也由此成为海贼王与火影由这两部动画作品明确的叙事主线,所有具体情节都朝向这两个终极目标展开,由此为读者带来清晰的阅读期待。


“Jump系”少年漫还会将这个贯穿全篇的长期目标拆分为许多同样明确的短期目标,每一个目标的设立和达成,就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叙事单元。


一般而言,这些短期目标往往是完成某一个艰难的训练任务以提高战斗能力,或者战胜一个强大的对手。随着故事的推进,对手越来越强大,主人公也越来越强大,人物的升级与战斗的升级相辅相成,如此螺旋上升,就构成了少年漫的故事骨架。


这样的故事门槛很低,即使小学高年级学生也能理解,明确的阅读期待能够牢牢抓住读者,主人公的成长经历又能带来强大的陪伴感和代入感。


新一代的“Jump系”少年漫依旧遵循了这样的故事结构方式,比如《鬼灭之刃》主人公灶门炭治郎的长期目标是打败鬼之始祖鬼舞辻无惨,找到将妹妹祢豆子变回人的方法,短期目标则是作为鬼杀队剑士完成一个又一个杀鬼任务;《咒术回战》主人公虎杖悠仁的长期目标是集齐二十根两面宿傩的手指,短期目标则是在与诅咒师们的对抗中祓除不同等级的咒灵。



贯彻爱与正义的普世价值


“Jump系”少年漫的核心价值观,往往是最具有普适性的梦想、奋斗、羁绊、平等、自由、正义,平凡少年怀揣梦想、历经磨难,成长为为了维护正义、拯救他人而不畏牺牲的强大英雄是最常见的人物成长动线。


在这些故事中,正义与邪恶的对立是非常明确的,主人公作为正义的一方,最终必将战胜作为反派的邪恶势力。


最简单的价值观才能被最多的人认可和接受,这固然导致少年漫作品很难具有小众作品的思想深度,却也保证了少年漫永远是最大众、最流行的文艺作品。简单且正确,似乎很容易,但要在一部连载数年的长篇作品中贯彻始终,让主人公所言所行皆为正义,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好实现。


少年漫的价值观不仅要正,而且要稳,这有赖于日本少年漫成熟的创作技术与创作机制。在这一点上,《鬼灭之刃》确实完成度极高,所有正面角色的性格弱点都被成功转化为萌点,成功实现了正义阵营的每一个角色都正确且可爱的目标。


释放少年羁绊的强大能量


少年漫的主人公是少年,但往往不是单打独斗的少年,而是由数个性格鲜明的少年组成的团队,少年们在艰苦卓绝的并肩战斗中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羁绊,而这样的羁绊也成为鼓舞他们战胜绝境的重要力量。


《海贼王》的开头,路飞就花了三十集收集伙伴,《火影忍者》则以忍者小组的形式为主人公鸣人分配了伙伴。


新一代少年漫也是同样,《咒术回战》中虎杖悠仁与咒术高专的同学们组队战斗,《鬼灭之刃》炭治郎的除鬼之路上也有善逸、伊之助与香奈乎相伴。


从单主角变为主角团,为原本简单的叙事结构增加了变数与弹性,由此增加的情感维度更为热血战斗增添了温情的能量。


相比于拯救世界、捍卫和平、守护正义等更加宏大、抽象的价值主题,少年间具体的情感互动更容易将作品的情动效果落到实处,或者说,少年间的强大羁绊是故事中所有宏大主题的直接案例与最终落脚点。



亲情与爱情固然也常常出现在少年漫的情感叙事中,但友谊总是居于核心地位的,这也与少年漫的目标受众有关,处于叛逆期的青少年未必能对亲情叙事产生强大的共鸣,面向青少年女性读者的乙女向漫画更多地将重心放在爱情叙事上,相对的,偏向于男性读者的少年漫更强调友情的重要性。


故事简单门槛低、价值观符合绝大多数人的认知、少年主人公与少年羁绊贴合目标读者的生活经验,这些少年漫的基本创作原则就是《鬼灭之刃》《咒术回战》等新一代少年漫能够得到认可的前提条件。


任何经过千锤百炼并且在较长时间段内有效的叙事套路都一定有其贴合于人类底层认知结构、情感结构的深层合理性,同时作为一种叙事传统深刻形塑着受众的接受习惯,即使发生变化,也一定循序渐进,不可能被简单颠覆,所以能够火成国民级的《鬼灭之刃》绝不可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新故事。


但与此同时,新一代的少年漫又确实与“死火海”存在主题与风格上的差异,这些新的时代变奏呈现出新一代读者新的经验与诉求。


新一代少年漫的温柔与悲情


以《鬼灭之刃》《咒术回战》等为代表的新一代少年漫往往具有如下新特征:


  • 主人公战斗与冒险的核心动力从“自我实现”变为“守护他人”;


  • 悲剧性的故事内核与喜剧化的日常相辅相成;


  • 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女性读者的接受偏好。


在《海贼王》中,路飞为了“成为海贼王”这一梦想而踏上旅程,即使在战斗中死去也在所不惜。对于路飞而言,“成为海贼王”意味着自由,意味着不受任何规则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前往广阔的世界。


在《火影忍者》中,鸣人为了成为火影而经历了重重考验,自小孤独、受人排挤的鸣人渴望被他人接纳、喜爱,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选择的道路就是成为人人尊重的火影。


无论路飞还是鸣人,都怀揣着大大的梦想勇往无前,作为一个大写的现代个人,站在世界的中央,渴望成就一个更自由、更强大的自我。


正所谓“有梦想谁都了不起”,诞生于世纪之交的这一批少年漫主人公们以自我实现的光辉历程鼓舞着每一个心怀梦想的少年。


1990年代日本的经济低迷,使得“即使努力也无法获得成功”的创伤性经验刻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21世纪以来小泉政权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又使得人们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体制中自我压抑。


或许恰恰是作为对这两种创伤经验的回应,如路飞这样强大的、坚持自我的、挑战规则秩序的、通过个人奋斗实现梦想的人物形象成为了最具魅力的时代英雄。


2011年的“3·11”东日本大地震与2019年的新冠疫情,一头一尾,奠定了日本2010年代的时代基调——无法预知、无法抵抗的灾难,人类的弱小、世界的无常,以及人与人互相扶持共度艰难时刻。


到了2010年代,经济的低增长成为了社会的持存状态,奋斗实现梦想的昂扬故事讲了十多年,也趋于饱和,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以及在灾害面前无能为力的个人成为了新的、急需被抚慰的梦魇。



作为应对灾害的社会动员,“羁绊”成为了整个日本社会的主流话语。


“3·11”地震后,当时的日本首相就曾以“羁绊”为题发表感谢信,感谢世界各国的救灾援助。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具有巨大的价值,这种关系价值论固然深植于日本的文化传统,但也同时在2010年代的时代语境中得到了极大的强化。


在新一代的少年漫中,羁绊从一种为主人公提供能量的重要辅助性元素,变成了居于核心地位的叙事要素,主人公的行动理由,也从“自我实现”转向了“拯救他人”。


《咒术回战》电视动画版第二集的标题是“为了自己”(自分のために),对于路飞或者鸣人而言,为了自己而努力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对于《咒术回战》的主人公虎杖悠仁而言,却是一个需要用一集来表现的重要心理转变。


即使如此,悠仁的“为了自己”,也仍旧不是实现自己的梦想,或者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而是将爷爷的遗言“你要拯救更多的人”彻底内化为自己的信念和原则。


悠仁意识到,自己选择成为咒术师这样一条危险的道路,不是因为爷爷的遗言在束缚他,而是因为意识到如果明知自己有能力拯救更多的人,却选择袖手旁观,一定会产生难以承受的负罪感。


《鬼灭之刃》的主人公炭治郎也是一样,他的人生目标包括让妹妹可以变回人类、幸福生活,包括斩鬼救人,包括阻止更多的无辜人类转变成必须食人为生的鬼,甚至包括让每一个鬼在弥留之际得到心灵的救赎。


炭治郎可以理所当然地为了这一切而牺牲自己,总在为别人考虑,却很少考虑自己。



《鬼灭之刃》中非常经典的剧情环节是炭治郎为每一个被自己斩杀的鬼“超度”。


观众在弹幕里玩梗说“用过的鬼都说好”,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但这些因为各式各样求而不得的执念而心灵扭曲,满身杀戮、罪无可恕,却又可悲可怜的鬼,确实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炭治郎的温柔拯救了。


当然,说新一代少年漫主人公的核心魅力在于温柔,并不意味着此前的少年漫主角们不温柔。但这两种温柔是有明显差异的:


如果说路飞的温柔是因为强大所以温柔,那么炭治郎的温柔恰恰在于深知每一个人都弱小且不完美,没有人能够永远正确,没有人能够不受他人帮助而独自生活。炭治郎同样有软弱的时刻,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也会恐惧到无法行动,也会因为伤痛与疲惫而倒下,但他的温柔总能使他战胜软弱,他因温柔而强大。


无论是地震还是疫情,或许恰恰是这些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新一代的少年漫读者们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弱小与命运的无常。


相比于生而强大路飞,炭治郎的形象反而更容易引起共鸣、治愈人心。《鬼灭之刃》与《咒术回战》的故事有一个共同的命题是“正确的死亡”。在《咒术回战》中,从故事开篇为了救人而吞下第一根宿傩的手指起,悠仁就只剩下两种人生选择:现在就死,或者集齐吞下全部宿傩的手指,然后带着宿傩一起死。悠仁选择了后者。


在人终有一死的前提下,悠仁始终在思考怎样的死亡才是正确的死亡——至少不是横死、不是枉死,而是有尊严的死,或者就像爷爷的遗言所说,在众人环绕中死去。而悠仁注定要在目睹许多人死去的过程中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少年吉野顺平被咒灵真人欺骗、利用,又被真人杀害的一段情节引发了很多讨论,这段故事过于悲伤和残酷,甚至多少超出了少年漫本身的叙事限度,但却实打实地感动了读者与观众。


当人的弱小无助成为故事的前提,当死亡时时在场,新一代的少年漫故事实际上往往带有沉重与悲情的底色,其故事内核,包含着悲剧的成分。


为了缓冲稀释这种悲情,使故事依旧能够保持一个相对明快昂扬的调性,《鬼灭之刃》与《咒术回战》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训练、休息等日常情节打造为充满喜剧性的温馨愉快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如此频繁地出现,与悲壮而惨烈的战斗相互交织,形成了独特的审美风格,与此同时传达出对于2010年代的读者们具有强大抚慰效果的意义指向:


即使充满艰辛,生活仍要继续,即使悲伤绝望,也要积极乐观地面向未来。


经历过汶川地震,并且与全人类同处新冠疫情之中的中国受众,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共享新一代少年漫中呈现的创伤性体验,他们对于日本ACGN作品的既有接受经历也保证了他们能够以这些文本中预设的方式获得抚慰与治愈。


因而在当前中国的语境下,《咒术回战》《鬼灭之刃》等带有悲情底色的新一代少年漫同样拥有动人的力量。


温柔的主人公、温馨的日常叙事,再加上带有悲壮感的战斗,这些叙事要素共同导向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新一代的少年漫更加强调对于细腻的人物情感和人物关系的刻画与呈现。这一特征相对于传统的更偏向男性读者的少年漫而言,体现出某种女性化的气质。


从实际的受众性别比例来讲,《鬼灭之刃》《我的英雄学院》《咒术回战》的女性受众占比也确实很大。


《鬼灭之刃》的漫画作者吾峠呼世晴始终没有公开自己的性别,但根据她的书写习惯等细节,不少读者猜测这位作者有可能是一位女性。


包括《鬼灭之刃》在内的这几部少年漫确实普遍对女性读者更加友好,对女性角色的塑造立体生动,避免让女性角色纯粹充当男性凝视下的性客体,无论塑造男性角色还是女性角色,都更少承袭既有的性别刻板印象,因此拓展了少年漫的角色形象谱系。


据统计,《鬼灭之刃:无限列车篇》的女性观众是多于男性的,这对于正统少年漫而言是非常罕见的情况。《鬼灭之刃》《咒术回战》《我的英雄学院》还各自形成了热度颇高的女性向同人圈,充分调动起女性受众的消费能力、社群动员能力与粉丝生产能力。


对于少年漫这一漫画类型而言,更多女性读者的加入也意味着目标受众范围的扩大、市场规模的扩大。


尽管我们可以说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不分性别的,但是从实际的文化市场角度来讲,如少年漫这种大众向的作品实际上确实带有更多男性色彩,甚至常常对女性构成冒犯。而女性读者则常常被默认为只对爱情故事感兴趣。


这种因袭而来的性别傲慢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女性读者对于更多样的叙事题材的需求。除了洋娃娃与白马王子,当代女性受众毫无疑问也同样需要友谊、梦想与奋斗,需要热血战斗、传奇冒险与英雄故事。


新一代“Jump系”少年漫中的“变”与“不变”,勾勒出最主流动漫受众的基本需求与审美风向。低门槛、正能量的热血故事永远面向最广大的受众,具有鼓舞人心的力量,而《鬼灭之刃》《咒术回战》等作品中的温情与悲情又切合着时代情绪的新动向。


《鬼灭之刃》的爆红就像一声号角,标志着继“死火海”之后,新一代的“Jump系”少年漫拥有了自己的完成形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云(ID:tenyun700),作者: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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