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选自《数字劳动》，经中国工人出版社授权发布，原文有删减。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赵磊，编辑：慕容馥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网约车”无疑已经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改变了我们的出行习惯。与之相对的，是一个群体的兴起——网约车司机。
或许我们都曾在和司机师傅只言片语的聊天中，短暂、碎片地了解过他们的境况。但他们每天工作和生活的细节，却少有人知。
本文的主角，李文武，正是一位专职网约车司机。为了偿还贷款、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他每天五点起床，深夜回家，至少工作13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
在路上，他需要精打细算，规划自己的行程，也需要随时与互联网叫车平台打交道——一边博弈，一边合作。
对于他而言，开网约车，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为此，他放弃自己的睡眠和健康，放弃和家人相处的时间，如他所说，“拿起手中的方向盘，就没有办法陪伴孩子成长；而如果陪伴孩子，就没有办法养活这个家。”
更多的司机师傅们，和他一样，在这样的处境中，追求着更好的生活。
本文的作者，赵磊，是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教师。为了完成博士论文，她在2021年夏天也成为了一名网约车司机，并由此走近、了解、书写了李文武师傅的一天。
网约车司机李文武在给自己的车充电 作者供图
方向盘下的流动与生计：网约车司机的生产和再生产
“现在5:00，再眯10分钟一定起”
“嘀嘀嘀嘀嘀嘀……”手机的闹铃将李文武从酣睡中唤醒。
他下意识地赶紧关掉嗡嗡作响的闹铃，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妻子和还在襁褓之中的儿子。他调整了一下睡姿，做起床前的最后“挣扎”。腰部和肩颈的肌肉在翻身过程中酸胀作痛，这是日复一日久坐出来的毛病。一年前，睡觉还可以缓解疼痛，但现在已然无效。
“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肌肉的酸痛感迫使他轻轻地叫出了声。“现在5:00，再眯10分钟一定起”，李文武心中默念。他虽然知道按时起床可以让自己接下来的工作在时间安排上更从容，但他就是想贪婪地享受“回笼觉”带来的快乐和满足，即便只有10分钟也好。
一会儿，李文武从“回笼觉”中清醒过来，睁眼看了下手机，5:08。距离起床还有两分钟，他内心是欢愉的，虽然这两分钟已经无法再入睡了，但他仍坚持保留这最后两分钟的美好。他很困，但意念告诉他不能再睡了，不然可能会彻底耽误工作。他就这样平静地躺在床上，但体内的困意与理智、疲惫的身体与焦虑的内心却在激烈地斗争。他再次睁眼看表，5:09。“还有一分钟”，虽然此刻已全然清醒，但他依旧坚持5:10起床。
这片刻的时间是他为自己争取的，哪怕仅留1分钟，他也要为自己保留。他知道只有这段时间属于自己，没有责任和义务，可以任性地这么躺着。只这么躺着，他就很心满意足了。
5:10，李文武虽然还想这么在床上“赖”着。但想到这个月还有需要偿还的房贷和车贷后，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纵然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整，但他还是感觉身体像是散架了一般。“哎，老了，身子骨不如之前那么耐造了。”
1992年出生的李文武感知着自己做全职司机3年来的身体变化：
刚开始做全职的时候，一天跑15个小时，即使晚上回家累到不想说话，但是，睡一觉，第二天就可以满血复活。现在在线时长从15个小时降到了13个小时，但休息一晚上还是缓不过劲儿来，尤其是肩颈和腰部的肌肉，酸痛酸痛的。
他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回忆着身体的点滴变化。吐完最后一口漱口水，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年轻的面庞略显疲累。“加油！”他给自己打着气，“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孩子、老婆、车子和房子需要靠我养。男人就是需要在外吃苦奋斗，赚钱养家。趁年轻多赚点钱，现在不奋斗什么时候奋斗？”
一番心理暗示过后，他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面塞了点儿面包和牛奶，拎着一瓶1升装的脉动、一袋独立包装的饼干以及车钥匙出门了。在出门之前，他专程绕到卧室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和孩子，眼中充满爱意。
他好希望留下来陪陪他们，为妻子分担些家务，为儿子换尿布、喂奶粉。但他知道自己休息一天的成本是巨大的，不仅对还贷无助，而且无法平衡今天的生活开支。他想留下，但他不能。他是全家生活的希望，他们是他奋斗的动力。他内心挣扎着，带着对家庭的眷恋和责任出门了。
“我是专业的呀，前两天刚考完‘人证’”
5:25，李文武熟悉地打开门，将手中的饮料和饼干放在副驾位置后，看了一眼仪表盘，“还有40公里，充满估计得一个半小时。7:00应该能上线接单”。他边盘算着时间，边开车前往距离他家最近的新能源充电站。
李文武每天工作的起点是为车充电。一般情况下，充电站会因时间段不同而实行阶梯电价。每天的0:00至早晨7:00是电价最便宜的时间段。这段时间每度电的价格在0.3元至0.8元之间，而其他时间的电价在0.8元至1.6元之间。电价之所以在某个区间浮动，是因为各个充电站的促销活动不同，以及各个充电站和网约车平台之间的合作关系不同。
前段时间李文武常光顾的这个充电站和W平台联合做促销活动，电价为0.3元/度。低电价吸引了大批司机，李文武只好每天早晨4:30起床排队等充电位。
一直以来，网约车平台将网约车司机视为“独立承包充电站和W平台做促销活动时排队等候充电的司机和车辆商”，并通过“服务合作协议”“长期合作伙伴奖”等话语形塑网约车司机的意识。
在网约车平台营造的这种话语体系下，网约车司机认可自己是需要自负盈亏的经营者，与网约车平台是合作关系。充电费用是每个网约车司机每天必须要承担的经营成本。
“省下的就是赚下的”是他们经营的态度。所以，为节约成本，很多网约车司机会像李文武一样选择在最便宜的时间段和最便宜的充电站充电。这些司机的区别在于有人喜欢在收车之后充电，而有人喜欢在出车之前充电。
到达充电站后，李文武发现前面排了两辆车，于是慌忙打开W平台的车主App，在“充电”中查看自己所在的充电站的电价和所有电桩的使用情况。这个充电站的界面显示，原定价为0.89元/度，活动价为0.5元/度，共计24个充电桩，其中有5个充电桩的充电量已经达到96%。“原来又搞活动了，不过好在有5辆车马上就出来了”，李文武一边思考着，一边停好车，拉紧手刹。
对于充电站搞的活动，李文武又爱又恨。一方面，低电价能降低经营成本。0.3元/度电的时候，他的车充满电只需要不到10元钱，是不促销时候的三分之一。但另一方面，低电价会增加自己的时间成本。因为低电价会吸引大量“贪图便宜”的司机，导致充电桩供不应求，他不得不早起一个多小时排队等候充电。“还好，这次的活动没有那么便宜，所以来的司机也不如之前多，小等一会儿就有位置了”，李文武安慰着自己。
果真，5分钟之后，充电站的保安指挥他前往空闲的充电桩。将车停放在狭小的停车位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生怕车门磕碰到旁边正在充电的车。下车后，他打开自己车的充电口，熟练地拔下充电桩上的充电枪插入车辆的充电口。在听到“啪”的一声后，他确信充电桩和车辆已经在物体层面连接完毕，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App进入刚才充电桩的页面，扫码将充电桩和车辆在信息层面进行链接。链接完毕后，手机和车辆操作台上均会显示车辆当前电量的百分比以及剩余充电时间。
李文武的车充满电可以跑406公里，但这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一天的订单量，所以，他需要在吃午饭的时候补充半个小时的电量。
在给车充上电之后，李文武便像充电站内其他网约车司机一样开始打扫车内车外的卫生。除充电外，清洗车辆是网约车司机每天必须完成的一项无酬劳动。
车内外是否干净、整洁和无异味会直接影响乘客对司机的评价，进而间接影响司机的订单量和收入。在W平台的服务标准中，有一项指标为“车内车外干净卫生”。乘客可以就这项标准进行评价。如果乘客在乘车时发现车内外不干净、车内有异味，可以对司机的服务进行差评或者投诉，这将直接影响网约车司机的“口碑值”，进而影响平台给司机的派单量和司机的收入。
李文武从车后备箱拿出一个便携式水桶和两块毛巾，并从充电站的休息室打了一桶水，开始擦洗车内外。他从车内开始打扫，先把早晨从家拿来的饮料放在驾驶座位旁边的杯子插口，然后将饼干放在杯座旁边的扶手箱内，并将昨天喝完的脉动瓶子放在驾驶位下方以备不时之需。
紧接着，他开始用车内专用抹布擦抹着车内的座椅、车框、玻璃，并将后座的脚垫拿出来，掸去乘客留下的杂物和灰尘。最后，他在将车内垃圾筐中乘客丢弃的垃圾倒掉之后，开始清洗车辆外身。
此时，他旁边的车充满电开走了。我在充电站保安的指挥下，将车开到了他旁边。“今天来晚了啊？”李文武看到我，站起身指挥我停靠车位。“是啊，起晚了，我昨天开了11个小时，累散架了。”
“理解，别说是你个女娃娃，我每天也是这个样子的。”说话间，他打开车辆充电口的盖子，帮我插上了十几斤重的充电枪。
我的研究方向为互联网平台与非标准雇佣。和李文武的相识源自两年前我的一次打车经历。
2019年8月，我暑假放假回家，在高铁还未到站时便通过W平台的App约到了一辆网约车，司机就是李文武。他当时打电话与我沟通我们彼此所处的位置。在得知我还未下车后，李文武告诉我自己已经在高铁站的网约车乘客上车点等候了，并准确地告诉我下车之后的行走路线。我按照他的指引顺利地找到了他。
当看到他已在车外专门等候时，我还是有点意外。他礼貌地向我确认手机尾号，帮我安置行李，并为我打开车门。这一套服务是我在北京未能体会到的。“一个私家车车主竟然愿意并且能够做到如此专业的服务？”带着惊讶和疑问，我通过后视镜认真地打量着李文武。
他30岁出头，微胖，肚子在安全带的捆绑下突显出了三个小“山丘”，肉肉的国字脸上细长的单眼皮眯成了一道缝，浓密的剑字眉使脸庞看起来很英武。
“您的服务真好！刚才让您久等了。”由衷的赞美使我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是专业的呀，前两天刚考完‘人证’（《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这要是明天，您坐的就是新车啦！”
“恭喜呀！但您这个车看着还挺新，为什么要换车呢？”
“我也不想换，但政府要求从事网约车营运工作，必须要持证上岗，除了人要有‘人证’，车还要有‘车证’（《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如果不办这两个证，一是W平台以后可能就不给派单了，二是被政府查到就会按黑车处罚。现在只有新能源车才能办‘车证’，这不，我前段时间花了16.3万买了一辆‘合规车’。”
现实中网约车司机为了跑车而专门考“人证”并投资买车的行为，与理论中网约车司机利用闲置资源兼职从事网约车工作赚取额外收入的论述形成巨大反差。
“您投资那么多钱能赚回来吗？”我更加好奇地追问道。
“能！我首付5万块，剩下的钱3年还清，每个月只还款3500元。我一天跑13个小时，流水600元左右，一个月30天，你算算我一个月赚多少钱，这还能赚不回来？”
一边听李文武解释，我一边在心里帮他算着这本账。确实啊，扣除车贷，他一个月还能赚1万多呢。
“那每个月您不休息吗？”我想进一步确认他是否能赚这么多钱。
“我休息平台也不会管，但除了家里有事外，我一般也不会休息。因为休息不仅没钱赚而且欠银行的钱也没法还。你说现在干什么不需要花钱，一大家子吃喝拉撒需要钱，养孩子需要钱，还房贷、车贷需要钱，我这哪有资格休息？”
聊天之际，我到达了目的地，李文武帮我从后备箱搬下行李箱交到我手上，并说：“您方便的时候对我的服务做个评价，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当时一边帮他点赞，一边向他介绍了自己博士论文的研究内容并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添加了他的微信，以便做进一步的研究。就这样，他就成为我研究网约车司机的介绍人。在得知我租了一辆车开始体验网约车司机的工作后，他很激动，因为他并没有想到我这么高学历的人竟然愿意做这个，便经常尽其所能地帮助我。
这个充电站就是他给我推荐的，离我家也不远而且经常可以在充电的时候遇到他。我也拿出车内的布子，边擦车，边和他聊天。
你夏天跑车不受罪，这要是冬天，光擦车就得把你冻死。每年冬天是我最难挨的时候。早晨一上车，寒气刺骨，方向盘冷得就像是冰棍儿。这还不算啥，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洗车。
不洗不行，你也知道咱这环境质量，一天跑下来车上到处都是灰。但洗车费手啊，你想想，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我得在冰水中清洗抹布，湿手握着立马结冰变硬的抹布擦这铁疙瘩……
李文武痛苦的表情将我带入他所经历过的一个个寒冷的早晨。
冬天开车也很受罪。开空调特别费电，现在一天充两个小时够跑一天，但一到冬天，电池本身的容电量就没有夏天高，但凡开空调，充电时间怎么着也得在4个小时以上，这一里一外的成本是多少你算算。所以开空调就是和钱过不去呀。
“那你怎么办呢？其他人不这样吧。”我觉得可能是李文武自己节省惯了，所以不舍得开空调。
不不不，群里很多司机都是这样的。我们就多穿点死扛。实在冷得不行了，或者乘客要求开空调的时候我们才开了暖和一下，但让自己暖和起来就会关掉。
你知道群里的972（网约车司机的微信群里很多人都用车牌号称呼彼此）吧？那老家伙的新能源车充满电才能跑276公里，冬天穿两条棉裤，外面盖着军大衣，天天在群里喊冷，但就是不开空调。一开空调基本上就是给充电站和平台打工了，根本赚不到钱。
网约车平台企业通过数字技术实现了对平台上的“有效”劳动和其他劳动之间的精准切割。所谓的“有效”劳动就是司机将乘客从出发点送往目的地过程中的劳动。网约车平台按照行驶里程和时间向乘客收取费用，并按比例与网约车司机分成。因为这部分劳动直接为W平台创造利润、为司机带来收入，所以，被平台和司机认定为“有效”劳动。
而其他劳动包括充电、清洗车辆、寻找订单以及从司机接单时刻的位置行驶至乘客的上车地点等，都被平台视为其他劳动，平台和乘客不需要因此向司机支付任何费用。
从网约车司机角度来看，他们是按照工作结果赚取费用的经营者，他们将充电、洗车、搜寻乘客甚至去接乘客等无酬劳动视作为了赚取乘客支付的乘车费用而做的投入，目的是获取连续不断的“有效”劳动以及高收入。
按李文武的话来说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但是，当他们认为自己的投入大于收入时，内心就会失衡，对乘客和平台就会有抱怨、抵抗甚至是“用脚投票”，彻底退出平台或者是网约车行业。
“跑网约车是我当时最满意的选择”
W平台规定，连续服务时长满4小时后，司机需要强制休息20分钟。因为每天的订单数量和每单的服务时长不一样，所以第一次强休的时间点一般在上午11:30左右至下午3:00之间。
李文武会将自己的吃饭、上厕所以及车辆充电时间调整到这个时间段。按他的话来说，“人是活的，需要适应工作环境”。
在网约车平台上工作，最需要解决的两个生理需求就是吃饭和上厕所，而他的适应策略就是早晨带的饼干和放在脚旁边的空的饮料瓶。当他饿的时候，他会在订单之间吃点饼干充饥；而在他想小便而又找不到厕所或停车位时，饮料瓶就成为他应急的必备工具。
一开始实在是不好意思在车上小便。但有一次系统的订单连着派，当时我想上厕所又怕下线之后上来没单，所以也就没舍得关闭系统。我一直跑，直到连着完成了5个订单。我当时都憋坏了，尿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那次之后我就放开了，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吧。
车既是他的生产工具，也是他再生产的场所。
“我在火车站附近，在附近的兄弟们来一起吃饭。”他在群里招呼着其他在附近的网约车司机。恰巧此时，我刚把一个乘客送到火车站。于是我在群里回复，“上位置，我刚送了乘客，现在去找你”。
中午吃饭的时间段是消费者的用车高峰，也正是我的“限时完单奖”的奖励时间段。我在奖金的驱动下不停地完单，同样不舍得下线吃饭。送乘客到火车站的这一单是我“限时完单奖”的最后一单，所以看到李文武在群里的呼叫，我决定和李文武一起吃饭，顺便聊一下他为什么选择做一名网约车司机。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一个充电站旁边的面馆。我们各点了一碗面，让我诧异的是，他的饭量和我差不多。“你怎么吃这么少啊？”我问他。
“这几年跑车吃饭不规律，把胃给弄坏了，饿不得但也吃不多，吃多了胃反酸。”他解释着。顺着这个话题，我便了解了他从事网约车司机的过程和动机。
李文武是在2015年五六月的时候开始从事网约车司机工作的。他之前在一个房地产项目工地做厨师，工作时间为上午10:00至下午3:00，收入为5000多元。
这样的工作时间和收入让他有点尴尬，一方面是因为这份工作的性价比很高，即工作比较轻松，收入总额在T市算中等偏上。但另一方面，这份工作的时间利用率不高，即5小时的工作时间之外，李文武有时间却无法变现。
5000多元听着感觉挺多，但自己当时还没有结婚，又是外地人，所以需要赚钱在T市买房安家。现在没有房子哪个姑娘愿意跟你呢？家里父母（对买房子）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是得靠自己？
厨师的工资给得多，我不舍得放弃，但下班后的时间对我来说就是浪费，所以就想找个兼职工作赚点钱买房。但找了一段时间后没发现合适的，主要是时间不合适，所以很尴尬。
在李文武为找不到合适兼职机会而惆怅的时候，他有个朋友推荐他在W平台上开网约车。反正找不到合适的兼职机会，李文武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继续说道，2015-2017年在平台上跑车很轻松。
一是因为平台之间的竞争激烈，各个平台的补贴，比如，高峰期的完单流水是平峰期的1.4-1.5倍，而且完成一定的单量后还有额外的现金奖励。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很多平台，哪个平台奖励多就跑哪个平台。
二是因为各个平台对司机的管控维度比较少，主要依据乘客的评价结果进行管理。所以，网约车司机只需要保证服务质量就不愁订单，并可以自由地在各平台以及职业之间流动。
三是因为平台上大部分司机都是兼职司机，所以在司机供给不足的情况下，每个司机的订单量都很充足。在好跑的这几年中，李文武每个月在平台上兼职的收入便可以“轻轻松松上六七千”。
补贴最疯狂的时候，有人靠刷单月入过万。当然我没有赶上那个时期，但我开始接单的时候补贴也不少。我每天下班后和上班前跑车，只要星级高，上线就有单。我当时每天只跑五六个小时，流水都有300元左右，完全不累。不想跑的时候就不跑，再上线订单量也没什么变化。
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带着一种得意的微笑。
“那你两份工作加起来月薪上万呢。”
看不出来吧！我自己也难以想象，我房子的首付就是那两年赚的。16岁（2005年）的时候我从老家来到T市闯荡。当时，因为年纪小且初中没毕业，所以来T市的第一份工作只能从饭店传菜员开始，月工资只有300元左右。做了几个月后，因为和领班闹翻，所以辞职了。后来，我做过传菜员、客房服务员、寺庙彩绘工、白酒销售员和你知道的工地厨师。
我喜欢自由的工作，不想被管束，也不想看领导脸色了。当时，兼职开网约车赚得比较多，也不累，我心想全职后的收入肯定更高。在工地项目部解散后，我也没有再找其他工作，全职做了网约车司机。所以，跑网约车是我当时最满意的选择。
2018年初开始，李文武从兼职司机转变成为一名全职跑W平台的网约车司机。在2017-2020年间，T市有很多网约车司机从兼职转向全职，并且主要在W平台上承揽订单……
“再跑跑就回家看儿子了”
吃饭聊天的过程中，我看他一脸疲惫，便让他回车上休息一下。他叹了口气说，“不了，已经下午3:30了，我得赶紧跑车了”。我们便起身从面馆朝充电站方向走去。路上，我让他多休息，注意身体。他告诉我不能停，也不敢停下来，因为他这个月的车贷和房贷还没有还完。
T市政府于2017年上半年开始治理网约车行业，制定并发布了《T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实施细则》。2019年下半年，新能源车型被作为办理“车证”的硬性指标，也就是说，只有符合政策标准的新能源车才能获取“车证”。
既然选择了这份工作，你不遵守国家的政策就是违法，而且平台在平峰期已经不给“不合规”司机派单了。所以，我就首付5万元贷款买了一辆“合规车”，月供是3500元。从买上车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这辆车“拴”得死死的。每天一睁眼就是负债，不跑车就是里外双亏，这就迫使我得天天上线接单。
除了车辆贷款外，还有GPS、视频监控设备和报警装置费用，挂靠费、营运保证金、商业营运保险、车辆维修和保养费用，充电费、停车费用以及交通罚单等七七八八的费用。这些成本平摊到每天大概有150元至180元。
也就是说，我前五六个小时都是给别人干的，剩下的时间才是自己赚的。所以，我就算是哪天不想跑车想休息一下，也得先跑够180元再休息。别看我们赚得多，但是把成本全刨除之后，收入并不高。因此，为了让自己的收入多点，只能靠时间“熬”。
赚钱买房、还房贷是迫使李文武努力工作的又一原因。他说，作为一个初中未毕业、从农村来T市打工的人，在T市买房安家是他遥远且很难实现的梦想。但网约车司机的工作给了他一个圆梦的机会。2018年初，在兼职做了3年网约车司机后，他用积攒的30多万元交首付，贷款买了一套7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他告诉我，自己很感激W平台，在W平台的工作帮助他在T市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说话间，我们来到他的车旁，他麻利地拔下充电枪插头，把插头搁置在充电桩上，对我说：“我上午赚了350元，再跑跑就回家看儿子了。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但他已经十多天没见过我了。”
在和我道别后，他便像早晨一样刷脸验证并开始上线接单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车影，默默地思考着，车贷和房贷就像是大山一样，“压迫”着网约车司机“拼命”流动，并通过“自我剥削”的方式增加收入，养家糊口。
晚上9:30，李文武在群里说自己赚了570元，准备收车回家了。
“能接上顺路单今天就能破600元了，但接不上也要回家了，我想儿子了，可能现在回去他还没有睡着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在W平台上设置着回家方向的顺路单。路途中，W平台给他派了一个35.7元的订单。虽然接乘客和送乘客会有点绕，但是，他想着这些钱相当于儿子的15张纸尿裤，就接单了。
李文武说，孩子生下来就是“四脚吞金兽”，需要他不停地“砸钱”。李文武之所以甘愿为儿子花这么多钱，是因为他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所以，不想让孩子重蹈覆辙。不惜一切代价供孩子读书，这似乎是底层劳动者向上层流动的重要途径。
送完乘客后，李文武决定关闭系统往回走。停好车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因为长时间在车上坐着，所以他每天晚上到家的时候都会腰腿疼痛。李文武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晚上10:52了，儿子已经睡了。他很遗憾地看着熟睡中的儿子，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之下，但他已经有10天没有抱过儿子，没有和儿子说过一句话了。
让他难过的是，拿起手中的方向盘，就没有办法陪伴孩子成长；而如果陪伴孩子，就没有办法养活这个家。
让他欣慰的是，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并为他做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他一边吃，一边听着妻子聊着白天带儿子的事情，却累得不想说话。
吃完饭后，他将今天赚的流水全部转给了妻子，他特别享受此时妻子脸上洋溢的喜悦和崇拜。草草地洗漱过后，他便躺在了久违的床上。此时，家里晚上12:00的钟声响起。
这一天，李文武在线服务12.6小时，流水605.7元。这一天，是李文武365个工作日中极为普通的一天。
《数字劳动》佟新 主编
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年7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赵磊，编辑：慕容馥华